裕亲王走后第二日,晌午刚过,澄心堂外便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孩童特有的、带着点雀跃的喘息声。守在堂外的宫女太监们似乎早已习惯,并未通传,只是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笑意。
云澈正凭窗“远眺”,感知着太液池上水鸟掠过的涟漪,闻声唇角便不自觉的微微扬起。她还未开口,暖阁的珠帘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一颗梳着双髻、圆滚滚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先是机警地四下张望,待落到云澈身上时,立刻弯成了月牙儿。
“皇祖母!”脆生生的呼唤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小家伙像只归巢的乳燕,几步就扑到了云澈榻前,却还记得规矩,在离榻三步远的地方刹住脚,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儿,“孙儿弘历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来的正是六岁的皇四子弘历。他穿着件宝蓝色的小袍子,因跑得急,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满是孺慕与兴奋。
云澈心中软成一片,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快起来,到皇祖母这儿来。跑这一头汗,仔细着了风。”
弘历立刻笑嘻嘻地凑上前,却不往云澈怀里钻,只是挨着榻边站着,小手习惯性地抓住云澈垂在榻边的衣袖一角,轻轻摇晃:“皇祖母,孙儿可想您了!皇阿玛让孙儿静心读书,孙儿可认真了,今日师傅还夸孙儿《千字文》背得好呢!”他急于表功,小嘴叭叭地说着,“皇阿玛一高兴,就准孙儿来看您啦!”
“是吗?我们弘历这么用功,皇祖母听了也高兴。”云澈笑着,空着的那只手准确无误地抚上他的发顶,触手是孩童细软的发丝和微湿的汗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弘历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初生朝阳般蓬勃盎然的生机,纯净而热烈,与他父亲胤禛那种内敛深沉的气息截然不同。这气息让她感到舒适和慰藉。
“铃铛儿,去把今早御膳房送来的那碟奶饽饽和冰镇果子露拿来给阿哥尝尝。”云澈吩咐道,又对弘历说,“跑渴了吧?慢慢喝,不急。”
弘历眼睛更亮了,却还是先道了谢:“谢皇祖母赏!”这才接过铃铛儿递上的琉璃盏,小口小口地喝着沁凉的果子露,满足地眯起了眼。
用过点心,弘历便坐不住了,拉着云澈的衣袖,叽叽喳喳地说起这几日的见闻。“皇祖母,您知道吗?园子里的桂花都开啦,可香可香了!孙儿来的路上,看到好多金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像铺了毯子一样!”
“还有还有,太液池里新来了好几对鸳鸯,羽毛可漂亮了,红的绿的,还会扎猛子呢!”
“孙儿昨儿个还看见一只特别大的蜻蜓,翅膀是碧绿碧绿的,停在荷叶上,太阳一照,亮闪闪的……”
他描述得并不精细,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新奇与快乐,却极具感染力。云澈含笑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哦?是吗?”“那后来呢?”,引导着他继续说下去。通过孩子的眼睛,她仿佛也“看”到了那个色彩斑斓、充满生趣的世界,这是她独自静坐时,无法感受到的鲜活。
说到兴头上,弘历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近云澈道:“皇祖母,孙儿告诉您一个秘密哦!孙儿发现澄心堂后头那棵老梧桐树上,有一个好大的鸟窝!里面好像有几只小鸟宝宝,天天张着黄嘴丫子等鸟妈妈喂食呢!孙儿都没告诉别人!”
云澈心中一动,感知悄然延伸,果然在殿后那棵她平日时常感应其沉稳木气的梧桐树冠深处,“看”到了一个精心构筑的鸟巢,以及几只羽毛未丰、气息微弱的小生命。她微微一笑,也压低声音道:“这可是我们弘历和皇祖母的秘密,不能惊扰了它们,好不好?”
弘历用力点头,小脸满是郑重:“孙儿晓得!鸟妈妈会害怕的。孙儿就每天偷偷看一会儿,保证不出声!”
望着孙儿纯真的小脸,云澈心中感慨。胤禛幼年时,身处波诡云谲的深宫,何曾有过这般无忧无虑、探索自然的童年乐趣?她对弘历,便多了几分纵容与宠溺,只愿他能在这相对宽松的环境中,多保留几分天真烂漫。
又说了一会儿话,弘历到底是孩子,坐久了便有些耐不住,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明媚的秋光。云澈了然,便对铃铛儿道:“带阿哥去园子里逛逛吧,捡些好看的落叶回来给皇祖母瞧瞧。仔细着些,别往水边去。”
弘历欢呼一声,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这才跟着铃铛儿雀跃而去。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孩童身上的奶香和欢快的气息。云澈倚回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温润的玉牌。与弘历的相处,短暂却充实,仿佛为她平静如水的退休生活注入了一股活泉。她能感觉到,自己那经过璇玑之力淬炼的心神,在与这至纯至真的孩童气息交融时,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养与平和。
夕阳西斜时,弘历才带着一脸心满意足的红晕回来,小手捧着一把形状各异的梧桐叶、银杏叶,献宝似的递给云澈:“皇祖母您看,这片最大!像个小扇子!这片金黄金黄的,最好看!”
云澈一一“看”过,赞道:“弘历眼光真好,挑的都是顶漂亮的叶子。皇祖母很喜欢。”
直至宫人前来催促,弘历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还不忘约定:“皇祖母,孙儿过两日再来看您,给您带更好的叶子!”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云澈脸上的笑意久久未散。这稚子解颐之趣,如同秋日里最暖的一抹阳光,照亮了她栖居的这方梧桐庭院。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这样的时光,将会是她晚年最大的期盼和慰藉。而守护这份纯真与快乐,或许,也是她作为祖母,另一种形式的“守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