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谢灵眼前的,赫然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巨大金色穹顶。
那并非凡间所能企及的造物,穹顶之高远,仿佛自成一界的天幕,其上流淌着液态黄金般的光辉,细看之下,竟是由无数细密繁复、不断生灭变化的金色符文构成,它们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亘古、庄严、近乎神迹的威压。
而其下,垂钓着无数细如发丝却闪烁着星芒的银链,每一根银链的末端,都系着一颗他方才见过的、储存着完整人生的神秘晶体。
它们不再是随意漂浮,而是被某种至高无上的法则之力约束着,依次排列,构成一个无比庞大、精密、震人心魄的立体矩阵。
无数晶体微微沉浮,如同宇宙初开时悬浮的星云,又似一颗颗遵循着绝对轨迹运行的星辰,共同组成了一个超越想象的高维精密阵法,无声运转,维系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宏大平衡。
阵法散发的能量波动,让谢灵周身的仙气与忆质之力都为之凝滞,仿佛蝼蚁仰视星河,心生敬畏。
目光下移,穹顶笼罩之下,是一个宏伟得难以言表的空间。其结构恍若一座神圣的教堂,却放大了千百倍,弥漫着非人的尺度感。
整齐排列的座椅并非木质石质,而是一种朦胧的光影凝聚而成,泛着象牙白的温润光泽,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围绕着整个空间的绝对中心——
——那是镶嵌在远处巨大墙壁正中央的一扇“门”。
那门扉的材质非金非玉,似石似木,更仿佛由纯粹的黑暗凝结而成,门框上雕刻着无法理解的、蠕动着的原始纹路,仅仅是注视,就感到灵魂似乎要被吸摄进去。
门扉紧闭,却给人一种其后连通着万界轮回、一切生命终与始的恐怖感觉。
而在门扉之前,是一个高出地面、类似祭坛或讲台的平台。
平台古朴,似乎历经无数岁月,上面空无一物,却自然成为了整个空间视线的焦点。
谢灵脚下所踏的,依旧是那条赤金色的地毯,它从不知名的来处延伸至此,贯穿了整个宏伟殿堂。
与之不同的是,这殿堂地板之上,那些原本含苞待放的光之花苞,已然彻底绽放开来。
它们不再虚幻,而是化作了极为真实的、鲜红欲滴的花朵,形态妖异而美丽,极似传说中开在黄泉彼岸的接引之花——曼珠沙华。
无边无际的赤红之花在象牙白的光椅间蔓延,一直铺展到那中央的门扉之下,散发出一种极致神圣与极致凄美交织的诡异氛围,惊心动魄。
很难想象,在破败不堪的鬼楼内部,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番洞天。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乃至寻常仙魔所能创造的范畴,这是规则的化身,是轮回的具现!
谢灵虽感震撼,心神激荡,但理智尚存。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仍是脱困,并确认此地的真实性——这一切,是否仍是忆质构筑的更为精妙的虚拟世界?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飞速扫过无尽的座椅、妖艳的花海、震撼的忆囊矩阵,最终,定格在了那中央的祭坛之上。
最初指引他的那几只幻蝶,此刻正静静停栖在祭坛光洁的边缘处,翅膀微微翕动,洒落细碎的光粉,仿佛任务已完成,在此静候。
线索就在那里!
谢灵不再犹豫,迈步穿过密集的光影座椅,踏着绵延的彼岸花毯,快步走向中央祭坛。
然而,就在他距离祭坛仅剩十步之遥时,“咚”的一声轻响,他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完全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墙壁。
触感冰凉柔韧,如同撞入极寒的水波。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并指如剑,引出一缕精纯仙气向前探去。
仙气反馈回的景象瞬间呈现在他的识海:一个将整个祭坛以及其后那扇门扉完全包裹在内的、小型且无比精密的隐形屏障阵法!
这阵法并非静止,其结构玄奥异常,能量如同真正的水流,呈清晰的波纹状,从四周虚空以及脚下的花毯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力量,然后向中心祭坛方向层层递进、靠拢,最终在祭坛上方汇成一个不断波动的小型水球状能量核心。
屏障本身也因此荡漾着层层叠叠的涟漪,这些涟漪扩散开来,竟在整个寂静的空间中奏响一阵阵空灵、悠远、非人世任何乐器所能演奏的乐曲华章,仿佛法则在低吟。
看来,一切的终极线索,都被封锁在这片小小的屏障之后了。
谢灵凝神,正要尝试以自身仙气结合忆质之力,更深入地窥探甚至破解这内部法阵的奥秘。
异变陡生!
空间仿佛一面被无形之手搅动的古潭,涟漪自中心扩散,波纹扭曲了光线与视野。
谢灵只觉得眼前一花,他身前的空间如同水镜般剧烈波动了一下,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恰似一幅水墨画中滴入了一滴新墨,晕染开来,凝聚成人形。
那人精准地挡在了他与那道透明屏障之间。
同时,一只修长、指节分明得仿佛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的手,快如闪电般伸出,看似缓慢实则瞬息而至,精准而有力地握住了他即将触及屏障的手腕。
手腕处传来温润却不容置疑的触感。一股温和却深不可测、如同深海暗流般磅礴的力量悄然传来,瞬间渗透肌肤,轻而易举地压制了他手上凝聚的仙力,那躁动的星辰光芒如同被无形的水流熄灭,悄然隐没于皮下。
谢灵心中骇然,这力量的控制精妙绝伦,既阻止了他,却又未伤他分毫。
“小友,且慢。”
一道平和沉稳,带着几分书卷气与历经沧桑的淡然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堂的寂静。
谢灵心中巨震,如同惊雷炸响于神魂深处。
他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抽手,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同受惊的鸿鹄般向后飘跃,瞬间拉开数米距离,动作流畅而充满戒备。
体内仙气与那新得的、尚不完全熟悉的忆质之力同时疯狂鼓荡,在周身经脉中奔流,形成一层淡淡的、闪烁着微光的护体罡气。
他那柄法扇也已滑至手中,“嗡”地一声轻鸣,绽出清冷而警惕的星辰微光,扇缘直指那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如电,死死锁定了来人,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敲打着他的耳膜。
那是一位看似年约四旬的男子,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下颌线条清晰,打扮得一丝不苟,近乎严苛。
他穿着一身材质奇特的长衫,并非寻常丝绸或棉麻,那衣料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极其细微、如同数据流般不断生灭变幻的幽蓝色光泽,仿佛将整条银河的碎影编织了进去。
鼻梁上架着一副样式古拙却擦拭得镜片澄澈无比的高框眼镜,金属镜框泛着冷冽的光。
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拢,每一丝都服帖得恰到好处,透着一股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深不见底,却透着一种洞悉世事、遍历沧桑的非凡智慧与通透感,那绝非普通人类所能拥有的眼神。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与整个殿的气息融为一体,成为了这巨大空间的一部分,古老而神秘。
“你是谁?!”
谢灵厉声问道,声音因为高度的紧张和仙力的灌注而在空旷殿堂中激起层层回音,撞在墙壁和那些垂落的晶体上,又反弹回来,变得有些陌生。
他心中疑窦丛生,焦虑与愤怒交织攀升,如同沸腾的熔岩。一连串压抑已久的疑问在此刻轰然爆发,冲破了他的理智防线,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
“你把我那三个同学弄哪里去了?!还有这场火灾归根结底是怎么回事?这里不是早已废弃了吗?那些东西——”他猛地抬手指向穹顶垂落的无数忆囊,“——中所储存的人生又是什么?你们是怎么利用忆质来创造出这个世界的?!”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出去的石头,目光如炬,几乎要在对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死死锁定了对方,不容其闪烁其词。
那自称百晓生的中年男子被他这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夹杂着恐惧与愤怒的追问搞得微微蹙眉,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却并未动怒,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
他只是抬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极其优雅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框,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学究式的从容。
待谢灵如同耗尽力气般暂时停歇,胸膛微微起伏时,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事实:
“别急,慢慢来。我此刻现身,不正是为了告诉你答案吗?”
他首先告知了那三名失踪同学的情况,语气肯定:“那三位年轻学子安然无恙,你无需挂怀。他们早已不在楼内,目前已在火场之外的安全地带。”
见谢灵眼中怀疑之色极浓,紧绷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他似是早有准备,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却又难以捉摸的微微一笑。屈起手指,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弹。
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两人之间的空气发出一声细微的嗡鸣。
一面约脸盆大小、由柔和光影构成的清澈水镜凭空浮现。镜面波纹荡漾,随即清晰稳定下来,里面赫然显现出三名学生的身影——正是万生吟、赵鹏和李哲。
他们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和惊惶未定的神色,但确实完好无损,正互相搀扶着,步履有些踉跄。
几名消防战士,熟练地接过他们,引导着他们走向一旁闪烁着顶灯的救护车。
画面真实细腻,甚至能看到李璐还在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栋被“火焰”笼罩的教学楼,以及万生吟接过一瓶水时微微颤抖的手。
谢灵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水镜中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任何幻术或伪造的痕迹。
但没有,那种生活的质感、细微的表情、环境的互动,绝非普通幻术能模拟。
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了一丝丝,像是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稍稍回弹,但长期的警惕和眼前的诡异局面让他依旧不敢完全相信,手中的法扇依旧低吟着微光。
“他们与此地无缘,亦无心魔执念需要业火灼烧,所以早在一开始火焰刚刚向外蔓延、阵法初启之时,我便施法将他们安全送出去了。他们所见,自始至终都只会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寻常火灾’幻象,这于他们而言,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不会卷入更深的神秘之中,徒增烦恼恐惧。”
百晓生淡淡地补充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方随即开始解释核心问题:“这一切,确实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没错,你所见的那场吞噬楼宇的火焰,确实是障眼法。它也的确并非来自人间的凡火,无法用水熄灭,无法用物理法则去衡量……它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源自彼岸深处的‘业火’。”
“业火?!”
谢灵瞳孔骤缩,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惊恐的匣子。
他回想起曾在星光墟亲身经历过的那种恐怖火焰——它不焚烧物质,只灼烧罪业、因果乃至灵魂本源,那种彻骨的冰冷与毁灭性,足以让任何经历过的人噩梦连连。
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柱瞬间冲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
刚刚放松了一丝的警惕瞬间提升至顶点,体内仙力本能地加速运转,手中法扇星光大盛,如同握着一片缩小的星空,随时准备爆发。
“不必紧张。”
百晓生似乎对他的剧烈反应了如指掌,平静地摆摆手,那股深不可测的力量气息微微荡漾,却又迅速收敛,仿佛只是为了安抚,
“此地的业火已被古老的契约和阵法所驯化,它的主要用途是考验与屏障,并非为了毁灭。它能灼烧心魔,检验来者资格,非心志坚定、身负特殊缘法之人不可通过。你能安然立于此处,便是明证。”
随后,对方坦然自我介绍,语气平和却自带一份重量:“你可以叫我‘百晓生’。吾之职司,乃是观测记录诸界万象,运筹推演变数,占卜天下大势气运之流转。此番在此等候小友,亦是受一位故人所托,了却一段因果。”
“百晓生?”
谢灵觉得这个名字异常耳熟,一定在哪里听过!
刹那间,一段记忆猛地闪过脑海,如同闪电划破黑暗——是云儿!是云儿在高烧那晚,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提到过的名字!——
“一个叫‘百晓生’的人……他带走了晓晓……他也要带我走!”
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之前因业火和水镜画面而暂时压下的对妹妹的担忧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喷发。
谢灵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星辰之力与仙气同时攀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势向百晓生压去,殿堂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他厉声质问,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嘶哑:“是你!果然是你!你把云儿和晓晓怎么样了?!你对她们究竟做了什么?”
百晓生面对他汹涌澎湃的怒火,神色依旧平静,如同千年寒潭,波澜不惊。
他并未被谢灵的气势所压倒,只是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无奈。
“我并非劫持,只是保护。”
他解释道,语气诚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223公交车发生的事件,其背后牵扯之深,早已超越了寻常科学或玄学的范畴,触及了一些……更为本源、也更为危险的规则。你所经历的星光墟是其一,223是另一个爆点。你妹妹所见之物,所触之秘,已远超普通人心智所能承受的极限。那并非简单的视觉冲击,而是对世界观、对存在认知的彻底颠覆。持续暴露其中,甚至只是深究下去,都可能导致精神崩溃或不可逆的污染。”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观察谢灵的反应,然后继续道:“在当时那种紧急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她与那个叫晓晓的女孩暂时带离漩涡中心,隔绝起来,避免她们看到更多‘不存在于这世间、不应被常人所知’的规则真相。那对她们而言,并非机缘,而是灾难。是一种……慈悲的隔离。”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甚至点出了223和星光墟的特殊性,语气也显得诚恳。
谢灵汹涌的怒气稍稍一滞,理智告诉他对方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尤其是联想到云儿电话里的惊恐状态和223的诡异。
但情感上,他无法完全接受妹妹被一个陌生人带走的事实,更何况是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依旧死死盯着百晓生,试图从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判断出话语的真伪,仙力依旧在体内奔腾不息。
百晓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怀疑,继续道:“能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不久前方在星光墟力挽狂澜、挫败冥骸长野宫村阴谋的‘小英雄’,实属荣幸。”
他居然知道星光墟的事!谢灵心中再起波澜。
“外面的业火屏障确实是阵法的一部分,其核心目的,正如方才所言,是为了筛选与阻拦,不让那些心术不正或无缘无分的有心之人,误入乃至玷污这片往生重地,接触到他们不该接触的力量。”
“而如今,你的实力与心性,已然得到了业火阵法的认可——并非强行破除,而是得到认可而安然通过,这至关重要。后面才有那由忆质与执念凝聚而成的幻蝶的指引,将你引至此地核心。而我,也方能依据古老的约定,在此地,亲眼一睹英雄真容。”
虽然不知对方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此刻,身处这诡异莫测、超越常理的殿,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知晓众多的百晓生,谢灵心知,自己暂时别无选择,硬碰硬绝非上策,只能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疑虑,姑且听之,见机行事。
“最好如此。”
谢灵冷冷道,目光依旧锐利如刀,身上的仙力波动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依旧处于随时可爆发的状态,
“你的解释,我暂且听着。但若是让我发现我妹妹有半分损伤,我管你是百晓生还是千晓生,定拿你试问!纵使追至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放心,”
百晓生对于他近乎威胁的话语并未动容,只是淡然一笑,那笑容里似乎蕴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他的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与令妹……亦有一段未曾想到的渊源,看在这段渊源的份上,我才行此下策,绝不会行那般下作之事,更不会让她损伤分毫。时机一到,你自会明白。”
谢灵不再纠缠此事,深知此刻问不出更多关于云儿的细节。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投向穹顶之上那如同星辰般垂钓的无数晶体上,这些储存着无数人生的晶体,散发着柔和而悲悯的光芒,才是此地的核心奥秘,也是解答许多疑问的关键。
百晓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地点点头,仿佛一位耐心的导师准备为学生解惑:“此物名为‘忆囊’,如你所感,其内封存的,是生灵逝去前所有的记忆、情感与意识精华,即你所说‘整个人生’。它们于此地沉浮飘荡,经由下方大阵汲取天地灵气与规则之力进行淬炼净化,洗去过多的执念与尘世污秽,等待轮回之机的召唤,重归生命之流。”
“轮回?”
谢灵皱起眉。
“不错,”百晓生颔首,声音变得肃穆而庄严,仿佛在阐述一个宇宙的根本法则,“在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这栋看似废弃的教学楼深处,便是‘往生之殿’在纷扰人世间的一脉细微分支,一个连接点。而你面前这扇门,”
他抬手指向那镶嵌在墙壁中央、散发着无尽幽暗与吸引力、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门扉。谢灵的目光随之望去,那门扉似乎比刚才更加深邃了。
“便是通往生命循环下一个阶段的桥梁——彼岸之门。亦即你昔日奋战在前线所应对的最终大敌——‘常世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