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料子算是有了着落,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砖瓦了。这玩意儿可没法自己从山里变出来,必须得去公社的砖瓦厂买。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赵卫国揣上那厚厚一沓用破手绢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票子,跟家里打了声招呼,就准备出门。
“哥,你要去公社啊?”小卫东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屋里探出头,脸上还带着炕席压出的红印子,“能给俺带本小人书不?就那种打仗的!”
赵卫国笑着揉了揉弟弟刺猬一样的脑袋:“行,要是碰上了,哥给你买。在家好好听爹妈话,别瞎跑。”
“哎!”卫东高兴地应了一声,缩了回去。
小妹卫红也扒着门框,怯生生地说:“哥……俺想要红头绳……”
“成,都记着呢。”赵卫国心里软乎乎的,这种被家人需要和依赖的感觉,真好。
王淑芬追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还温乎的玉米面饼子:“路上吃,早点回来。钱揣好了,别露白(露财)。” 眼神里满是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么多钱带在身上,在这年头可不是小事。
“知道了妈,放心吧。”赵卫国把饼子揣进怀里,又把装钱的布包往裤腰里头掖了掖,拍了拍,示意稳妥。
他本来想叫上王猛,那小子嘴皮子利索,能砍价。可一想,砖瓦厂那是公家的单位,价格都是板上钉钉,砍价估计没啥用,而且王猛昨天跟着拖木头也累够呛,就没去喊他。独自一人,迎着清晨凉丝丝的空气,踏上了去公社的土路。
黑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如今它体型越发硕大威猛,往那一站就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有它跟着,赵卫国心里也踏实不少。
公社离靠山屯十几里地,走走停停,到地方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砖瓦厂在公社东头,老远就能看见几座高大的土窑冒着滚滚浓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泥土和煤混合的独特气味。厂子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木头牌子,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煤矸石和制好的砖瓦坯子,人来车往,倒是比屯子里热闹多了。
赵卫国整了整身上半新不旧的劳动布褂子,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厂部那排红砖平房。办公室里,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套袖、鼻梁上架着副断腿用胶布缠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桌子上打算盘,嘴里还念念有词。
“同志,打扰一下。”赵卫国敲了敲开着的门板。
那会计抬起头,从眼镜片上方打量了他一下,见是个半大小子,语气就有些懒洋洋:“啥事?”
“同志,我想买点砖瓦,盖房子用。”赵卫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
“买砖瓦?”会计推了推眼镜,又上下扫了他几眼,带着点怀疑,“你家大人呢?买多少?有批条吗?”这年头,买砖瓦不光要钱,有时候还得有大队或者公社开的证明,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
赵卫国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大队开的证明信,上面盖着红彤彤的公章。“同志,这是俺们靠山屯大队开的证明。俺家自己盖房,想买青砖和红瓦。”
会计接过证明信,仔细看了看,又瞅了瞅赵卫国,态度稍微好了点:“哦,靠山屯的啊。青砖两分五一厘一块,红瓦四分钱一片。你要多少?”他拿起旁边的本子准备记录。
赵卫国心里快速盘算起来。盖三间房,还得带个院子围墙,砖头怎么也得两万五千块,瓦片也得七八千片。这一算下来,光砖瓦就得小八百块钱!这还没算水泥、人工、门窗等其他开销。他手里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块,这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脸上不动声色,掏出怀里揣的、自己画的那张简易房型图,铺在会计面前的桌子上:“同志,您看,俺家就盖三间正房。您经验多,帮俺瞅瞅,大概得用多少砖,多少瓦?”
那会计大概是头一回见一个半大小子拿着自己画的图来买建材,觉得挺新鲜,扶了扶眼镜,还真就低头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他指着图说:“你这图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嗯,三间房,要是墙体都用砖,地基也用砖砌,那确实得两万五六千块砖。瓦嘛,看你屋顶坡度,七八千片跑不了。”
他抬起头,看着赵卫国:“这可是一大笔钱啊,小同志,你家……”
“同志,钱的事俺家能想法子。”赵卫国打断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俺今天来,是想先定下。砖瓦俺都要,就是……能不能先交一部分定钱,等秋收完了,地里没啥活了,再麻烦您们把砖瓦给送到靠山屯去?到时候俺再把尾款结清。”
这是赵卫国早就想好的策略。一下子拿出八百块不现实,但可以先付定金把东西定下来,避免到时候涨价或者没货。秋收后卖粮、卖山货,再加上这段时间再想办法挣点,凑够尾款应该问题不大。而且秋后农闲,正好是盖房的好时候,砖瓦送过去就能用。
那会计愣了一下,显然是没遇到过这种操作。他沉吟了片刻:“先交定金……秋后送货……这我得问问我们厂长。” 他让赵卫国等着,自己起身去了隔壁办公室。
没过多久,会计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梳着背头、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想必就是厂长了。
厂长打量了赵卫国几眼,目光在他脚边安静蹲坐、却气势逼人的黑豹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开口,声音洪亮:“小同志,就是你要订砖瓦?还要秋后结算?”
“是的,厂长。”赵卫国不卑不亢地回答,又把自家的情况和打算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俺是靠山屯的赵卫国,前段时间打了头大野猪,在公社和附近都卖了点钱,这定钱肯定不少您的。秋后粮食下来了,山货也下来了,尾款一准儿能给您凑齐。”
“赵卫国?打野猪那个?”厂长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我听人说过,靠山屯有个小年轻贼厉害,打着个大野猪,还分肉给乡亲……就是你啊?”
“都是运气,还有俺家狗帮了大忙。”赵卫国谦虚了一句,拍了拍黑豹的脑袋。黑豹适时地低吼了一声,声音沉闷有力。
厂长看了看黑豹,又看了看赵卫国那张虽然稚嫩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自信的脸,点了点头:“行!看你这小伙子是个实在人,也有胆识。这砖瓦,我们厂给你订了!就按你说的,先交三成定钱,秋收后十月一之前,保证把砖瓦给你送到靠山屯!”
成了!赵卫国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忙道谢:“谢谢厂长!太感谢了!”
最后算下来,砖瓦总价大概八百三十块钱,三成定金就是二百四十九块。赵卫国当场点出二十五张“大团结”,又凑了九块钱的零票,郑重地交给了会计,换回了一张盖着砖瓦厂红章的订货单。看着手里瞬间瘪下去不少的钱包,赵卫国肉疼是真肉疼,但想到新房,又觉得这钱花得值!
事情办妥,赵卫国心里轻松了不少。临走时,那厂长还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好好干!以后盖房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厂里找我!”
“哎!谢谢厂长!”赵卫国知道,自己这是用实力和态度,赢得了别人的尊重。
从砖瓦厂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赵卫国想起答应弟弟妹妹的事,又去供销社转了一圈。给卫东买了本《地道战》的小人书,给卫红买了两根鲜艳的红头绳,想了想,又给张小梅扯了块淡粉色的确良布料,这玩意儿做件衬衫,姑娘家穿肯定好看。他自己则买了包“大生产”香烟,准备回去给孙大爷和帮忙的乡亲们散一散。
回去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怀里揣着订货单,仿佛揣着全家的希望。黑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喜悦,跑前跑后,不时用脑袋蹭蹭他的腿。
快到屯子口时,远远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张小梅正站在那棵老柳树下,假装在捋柳条,眼神却不住地往路上瞟。
赵卫国心里一乐,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小梅,干啥呢?”他故意问道。
张小梅像是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柳条差点掉了,脸腾地就红了:“俺……俺捋点柳条编筐……你……你从公社回来了?”
“嗯,回来了。”赵卫国看着她那羞红的脸颊,心里痒痒的,从背篓里拿出那块粉色的确良布,“呐,给你扯了块布,做件衬衫穿。”
张小梅看着那鲜亮的布料,眼睛一下子亮了,但手却不好意思伸出来:“这……这太贵了……俺不能要……”
“给你你就拿着!”赵卫国不由分说地把布塞到她怀里,手指“无意”间划过她胸前微微隆起的柔软,两人都像过电般一颤。张小梅“啊”地一声低呼,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抱紧布料,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俺……俺走了!”她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跑,那窈窕的背影带着少女独有的青涩和慌乱。
赵卫国看着她跑远,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这感觉,比吃了蜜还甜。他低头对黑豹说:“老伙计,瞅见没?你以后说不定很快就有小主人了。”
黑豹歪着头,不明所以地“呜”了一声,甩了甩尾巴。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赵卫国揣着砖瓦厂的订货单,想着即将拔地而起的新房,想着张小梅那羞红的脸蛋,只觉得这1982年的秋天,格外的敞亮,格外的有奔头。盖房大计,终于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