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汁泼洒,将整个清风观层层包裹。白日里香火缭绕、钟磬悠扬的道观,此刻只余下深沉的寂静,静得能听见山风掠过古柏针叶时,那细微又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古老生灵的低语。
白日里庄严的殿宇轮廓,此刻在稀薄月光下只剩下模糊狰狞的影子,蹲踞在黑暗里,仿佛随时要扑将出来。
沈懿独自一人走在通往自己住的小院青石小径上。冰凉的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夜露,而是从她后颈的皮肤悄然渗入,一路沿着脊椎向下蔓延,冻得她指尖都微微发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冰冷滑腻的视线,紧紧黏在她的背上,穿透了单薄的衣衫,一直钻进骨髓深处。她猛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霍然回头!
身后,只有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投下鬼魅般乱舞树影的古树,以及远处被黑暗吞噬的飞檐斗拱,空无一人。
是她多疑了吗?
重生以来,她表面看似云淡风轻不慌不忙,实际上她一直有着如影随形的不安,这也几乎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她用力攥紧微凉的指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借着那点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至今为止,这清风观和那清风道长,她都还未曾探清虚实。她只知此处清幽避世,清风道长能收留她这异世孤魂已是天大恩情,至于危险,那自是不可避免的。
她初到异世,有所不适,连日惊惶,心神不宁也属正常。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松针清苦和夜露寒凉的空气,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伸手去推那扇虚掩的院门。
指尖刚触到粗糙冰凉的木门板——
“叮铃……”
一声清脆至极、却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铜铃声,毫无征兆地在她头顶炸响!
那声音清越悠长,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深处,震得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身体猛地僵直,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了。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飞檐的暗影下,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如同早已凝固的雕像。
宽大的玄色道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隔绝了气流。月光吝啬地洒下些许清辉,只勾勒出他下颌冷硬的线条,而他苍梧的面容,则完全隐没在深沉的阴影之中。
唯有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如同两点沉静的寒星,又似深潭中倒映的冷月,没有丝毫温度,直直地、毫无避讳地落在沈懿脸上,穿透皮囊,直抵灵魂。
那目光并非审视,更像是一种无形的触碰,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力量,瞬间刺穿了沈懿所有的伪装。
“清风……道长?”
沈懿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粗糙的沙砾。
她不露痕迹地后退了小半步,后背轻轻贴在冰冷的院门上。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夜里咚咚作响,震得她耳膜生疼。方才那股如芒在背的冰冷窥视感,源头找到了!就是这双眼睛!
屋檐上的人影,终于动了。
没有借助梯子,甚至没有看到他有任何屈膝发力的动作,那道玄色的身影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枯叶,自高高的檐角飘然而下。
落地无声,点尘不惊,宽大的袍袖在夜风中微微一荡,复又垂落,仿佛从未离开过地面。
他向前一步,迈进了从院门内透出的微弱烛光范围里。
沈懿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确实就是清风道长。
他清癯,严肃,眼窝显得格外深邃,他庄穆淡然,慈眉善目。
最慑人的依旧是那双眼睛,此刻在烛光映照下,瞳仁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金色流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留下一种被彻底看透的、无所遁形的压迫。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沈懿的脸,平静得令人窒息。
“夜深露重,小友何故踟蹰?”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沈懿紧绷的心弦上。
“我……刚去后山采了些明日的草药,回来晚了。”
沈懿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仿佛能灼伤灵魂的视线,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手指却在袖中绞紧了衣料。
那视线带来的压迫感并未减轻分毫,反而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是她白日救人露出了什么破绽吗?
清风道长没有追问,只是微微颔首。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沈懿垂在身侧、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白日里,老道观小友心善救人熟练自然,想不到采药时也指法利落,辨认药草精准异常,倒像是浸淫此道多年。”
他语调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只是……”
他顿了顿,那停顿短暂,却足以让沈懿的心脏骤然缩紧。
“……只是老道观你面色,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他再抬眼,目光再次锁住沈懿,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探究之意再无掩饰,锐利得如同解剖刀。
“小友若不介意,可否容老道再为你细诊一次?”
那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意志。
沈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拒绝?
在这位深不可测的道长面前,在清风观的地界上,她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吗?
那夜半屋檐上的凝视,此刻近在咫尺的压迫感,都清晰地告诉她答案。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火烧火燎般干涩。最终,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跟在清风道长身后,一步步踏入那间她熟悉又陌生的药庐。
药庐内,光线比外面明亮些许。
有些老旧的灯泡散发着昏暗的灯光,将柜面上无数细小的抽屉投射出密密麻麻、不断晃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各种药材混合沉淀后的复杂气味,苦、涩、辛、甘……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带着奇异药力的网。
清风道长径直走到窗边的矮几前。
几上铺着一块深色的棉布,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物件。那是一方约莫半尺长的紫檀木脉枕,木质油润,泛着幽暗的光泽。更引人注目的是脉枕表面,用极其纤细的刀工,深深浅浅地刻满了无数蝇头小字。
沈懿的眼力极佳,只一眼扫过,便清晰地捕捉到了“素问”、“灵枢”、“九针”、“经络”等字样——这竟是《黄帝内经》的微雕!字迹古朴苍劲,一笔一划都凝聚着难以言喻的岁月沉淀和医道威严。
“请。”
清风道长在矮几一侧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指向脉枕对面的位置,言简意赅。
沈懿依言坐下,努力控制着呼吸,将左手腕轻轻搁在那方刻满古老医经的紫檀脉枕上。
微凉的木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却又让她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清风道长伸出三指。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圆润干净,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当那三根带着微凉体温的手指轻轻搭上沈懿手腕内侧寸关尺三处时,她浑身猛地一颤!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奇异暖流,如同拥有生命的小蛇,瞬间从道长的指尖钻入她的皮肤,顺着腕部的脉络,毫无阻滞地逆流而上!
这股暖流所过之处,沈懿体内原本沉寂的、属于这具身体的经络气血,骤然间像是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疯狂地沸腾、奔涌起来!一股沛然莫御的生机轰然爆发,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暴烈,在她四肢百骸中左冲右突,仿佛要挣脱什么无形的束缚!
“唔……”
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手腕却如同被无形的铁箍牢牢锁住,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