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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傍晚的喧嚣裹挟着阳光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自行车的铃铛,劣质音响里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空气里混杂着油炸食物、尘土和淡淡垃圾发酵的气味。

沈懿抱着那颗沉甸甸、散发着清冽香气的柚子,指尖感受着表皮粗糙冰凉的触感,仿佛捧着一段刚刚结束的荒诞插曲。

清风道长藏青色的道袍在前方不远处轻轻拂动,他并未回头,步履平稳,朝着清风山的方向,像一叶不为尘浪所动的扁舟。

## 尘烟里的道骨

沈懿落后他半步,背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帆布书包,目光沉静地掠过前方老者瘦削却挺拔如松的背影,更多的注意力,则投向了这缓缓展现在她感官中的、活色生香的小城。

低矮的、灰扑扑的砖瓦房沿着狭窄的街道两侧挤挨着,间或夹杂着几栋刷着惨白或浅黄涂料的稍新些的楼房,像一群沉默而疲惫的旧人里,突兀地站着几个穿着不合时宜新衣的愣头青。临街的铺面大多已卸下笨重的木质排门,露出里面或大或小的空间。

空气是浓稠的、滚烫的。无数种气味在其中野蛮地生长、碰撞、融合。

路边支起的简易油条摊子,硕大的黑铁锅里,浑浊的油花翻滚着,炸出金黄蓬松的油条和麻团,焦香霸道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油脂加热后特有的、略带腻味的香气。

隔壁的包子铺,巨大的竹制蒸笼层层叠叠,白茫茫的蒸汽汹涌而出,带着面粉发酵的微酸和肉馅的荤香,弥漫在清冷的晨风里。

再往前几步,一间门脸狭小的铁匠铺,炉火正旺,通红的炭块映着铁匠古铜色的、汗津津的脊背。沉重的铁锤砸在烧红的铁件上,“铛!铛!铛!” 火星四溅,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一声短促的、从喉咙深处迸发的呼喝,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汗水、煤烟和金属被灼烧后的焦糊味。

肉铺门口挂着褪了色的油腻腻的塑料门帘,案板上是深红的肉色,白色的脂肪层,旁边的大木盆里浸着暗红色的内脏。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生肉腥气毫不掩饰地弥漫开来。

更远处,一个简易的露天“市场”,鸡鸭被捆了脚,在竹筐里徒劳地扑腾,发出惊恐的“咯咯”、“嘎嘎”声,羽毛和粪便的气味随风飘散。偶尔有运货的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驶过,留下一串刺鼻的柴油味和飞扬的尘土。

声音更是鼎沸。各种方言俚语、吆喝叫卖、讨价还价、家长里短,混杂着自行车的铃铛声、摩托车的轰鸣、录音机里传出的咿咿呀呀的戏曲或节奏强烈的流行歌曲、孩童的哭闹嬉笑……所有的声音仿佛与山中的界限分明,像一锅煮沸的杂烩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不分彼此地灌入耳中。

在这片嘈杂浑浊的尘世画卷中,清风道长行走其间,却如同一颗投入沸水的冰珠,非但没有被消融同化,反而以其独特的清寂,在周遭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清风道长!今天下山啦?”

小吃摊的老板,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胖大婶,刚把一笊篱金黄的洋芋捞出锅,抬眼看见道长,立刻扯开洪亮的嗓门,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清风道长微微颔首,单手竖掌于胸前,行了一个简朴的道礼,声音平和:“善信。生意兴隆。”

*大婶笑得见牙不见眼,麻利地用纸盒装了一碗刚出锅炸的金黄洋芋条,不由分说就要往道长怀里塞:“道长尝尝!刚出锅的!香着呢!”

清风道长那枯枝般的手却异常坚定地挡了回去,力道恰到好处,不容置疑。他脸上带着温和却疏离的笑意:“多谢善信美意。贫道已用过斋饭,心领了。”

没走几步,一个挎着满满一篮青菜的老妇人,正坐在自家门槛上歇脚。看见道长,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颤巍巍地站起身。

“道长!您可算下山了!上回您给俺家老头子掐的那几味草药,真神了!咳嗽好多了!这点青菜,自家园子里种的,您带回去……” 老

妇人说着就要往道长手里塞。

清风道长脚步略停,再次竖掌为礼,微微欠身:“善信客气了。令夫病体好转,是善信悉心照料之功,也是他自身福德。贫道方外之人,清修之地,菜蔬自有山野馈赠,不敢多取俗物。心意贫道收下,菜,请善信留待家用。”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老妇人张了张嘴,看着道长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睛,终究没再坚持,只是不住地点头,眼中满是感激。

一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两个湿漉漉的大竹篓,里面是还在蹦跶的鲜鱼。他是镇子附近河边的渔夫。

*“道长!”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刚刚运气好,网了两条大青鱼!肥得很!您老带一条回去炖汤补补身子!”

他动作麻利地就要解绳子。

清风道长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而疏离的神情:“善信辛苦所得,养家糊口不易。贫道清静惯了,不沾荤腥。此等鲜活之物,还是送到集市,换些家用更为妥当。”

他的目光扫过鱼篓里挣扎的鱼,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悲悯,也无贪欲。

一路行来,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卖豆腐脑的想送一碗嫩滑的豆花,卖水果的想塞几个刚上市的桃子,甚至杂货铺的老板都探出头来招呼……无论对方如何热情,无论递来的是价值几何的瓜果菜蔬还是鸡鸭鱼肉,清风道长永远只是微微颔首,竖掌为礼,用那平和却不容置喙的语调婉拒。他枯瘦的身影在喧闹的街巷中穿行,藏青的道袍仿佛隔绝了周围所有的油腻、腥膻与物欲的喧嚣。

沈懿默默地跟在后面,突然觉得手里的柚子有些沉重。她看着前方那道清癯的背影在五光十色的烟火人间里坚定地前行,看着他枯枝般的手一次次平静地挡开那些代表俗世善意的馈赠。周围的喧嚣——油锅的滋啦、铁锤的铿锵、讨价还价的激烈、录音机里的嘶吼——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感官的堤岸。那些混合着油烟、汗味、生肉腥气、廉价香水和尘土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刺激着神经。

奇怪的是,置身于这最世俗、最嘈杂、甚至带着几分粗鄙的烟火场中,她非但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厌烦与排斥,反而悄然滋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种平静并非源于欢喜,更非认同。它更像是一种冷眼旁观的释然,一种尘埃落定的沉寂。她像一个从遥远战场归来的孤魂,带着满身洗不净的血腥与硝烟,骤然跌入这最平凡、最琐碎、最生机勃勃的日常里。这里的嘈杂是活的,这里的欲望是赤裸的,这里的悲欢是直接的,没有前世朝堂上那些裹着锦绣华服、用最文雅辞藻掩盖的森森杀机,没有那些算计到骨子里的阴谋与背叛。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真”。

真的油香,真的汗臭,真的讨价还价,真的为一条鱼、一把菜而计较的烟火人生。清风道长那固执的清贫与坚守,在这片“真”的映衬下,竟也显出一种近乎笨拙的“真”来。

喧嚣依旧在耳畔轰鸣,浊气依旧在鼻端萦绕。

沈懿感觉灵魂深处那根时刻紧绷的、属于杀伐与警惕的弦,在目睹前方那道与尘世格格不入却又和谐共存的清寂背影时,在感受这片粗糙而真实的生机时,竟缓缓地、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

仿佛心中被投入了一颗不起眼的暖石,虽然不足以融化冰封,却悄然传递开一丝微不可察的、名为“宁静”的涟漪。

她的脚步依旧沉稳,跟随着前方那抹藏青,沉默地汇入这滚滚红尘。阳光穿过屋檐的缝隙,在坑洼的土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龟裂的水泥路面上,一青一蓝,穿过这市井的烟火。

过了一会儿,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道路开始倾斜向上,空气变得清冽,小镇的嘈杂如同退潮般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山风的呜咽和林木枝叶婆娑的细响。

道观斑驳的朱红山门在望,沉默地矗立在愈发浓郁的苍翠之中,如同一个遗世独立的古老符号。

山风卷起沈懿额前的碎发,她侧过头,目光投向身旁老者清癯平静的侧脸,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山道上的寂静:“师父。”

清风道长脚步未停,只微微偏首,示意她在听。

“此间的……医院……”

沈懿斟酌着用词,眼中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如同在观察一个陌生的物种:“究竟是何等所在?那些‘医生’……他们的‘医术’,又是何等光景?”

她特意在“医术”二字微不可察的着重了一下。

清风道长沉默地走了几步,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似乎在回溯漫长而驳杂的记忆,雪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聚拢又舒展。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像山涧流淌的溪水,平稳却带着岁月的沉沙。

“医院啊……”

他轻轻喟叹一声:“便是此间世人,汇聚病痛、求索生机之地。楼宇高耸,白壁森严,人潮汹涌,药气弥漫。其内,有精密的铁器,可窥探人体筋骨脏腑,谓之‘仪器’。”

他顿了顿,仿佛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着对这个庞然大物的理解:“至于那些‘医生’……”

他微微摇头,银须在风中轻颤:“其养成之路,非吾等古法师徒相传,口传心授。彼辈需先入学校,谓之‘医学院’,寒窗苦读,少则五年七载,多则十数年不止。所学极杂,除却人体构造、药石之理,更有诸多此界新创的‘科学’之说,如‘生物’、‘化学’、‘物理’……名目繁多,老道实难尽述。”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感,却又努力客观:“学成之后,尚需追随‘导师’,于医院之中,观摩、助手、乃至亲自操刀,积累所谓‘临床经验’。此过程,亦是数年光阴。”

说着,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沈懿,目光深邃,坦承自己的局限:“老道生于贫寒,幼时只识得几个大字,便逢乱世,家国破碎,流离失所,几成饿殍。幸得先师垂怜,引我入山门,才在这清风山得一隅安身,避过那人间炼狱。于此间这繁复精密的‘现代医学’,实乃门外汉,只知皮毛。”

“故其医术究竟如何?”

他微微仰头,望向山顶道观飞翘的檐角,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评判的无奈:“或如璞玉浑金,藏于凡石,或如镜花水月,徒有其表。盖因所学庞杂,根基深浅不一,所遇导师良莠不齐,自身悟性更是千差万别。更有甚者,其术之高低,竟与能否鼓捣出新的‘论文’、制造出新的‘药品’紧密相连……此道,早已非单纯的‘治病救人’四字可尽括矣。是以,参差不齐,鱼龙混杂,老道实难一言以蔽之。”

他最终摇了摇头,结论中透着阅尽沧桑的苍凉。

沈懿静静地听着,清澈的眸子映着山林的幽绿。

原来如此。

这时代的“医道”,竟是这般模样。

根基在学堂,成就靠导师与经验,更与那所谓的“科研”纠缠不清。

她捕捉到了“参差不齐”与“鱼龙混杂”这两个词,心中了然。

“那么……”

她再次开口,声音在山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此间医术最为卓绝者,又在何方?是何等人物?”

清风道长这次思考的时间更长了些。

他抚着银须,眼神望向山下小镇更远处,仿佛要穿透层峦叠嶂,望向更辽阔的天地。

“上次……”

他缓缓道:“那位宋尧同学所言,确有其事。世人皆言,此界医术最精、器具最利、学问最深之处,不在华夏,而在大洋彼岸,一个唤作‘美利坚’的国度。其医学院府、研究之所,汇聚天下英才,引领风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老者特有的豁达与自嘲,“然则,老道久居深山,坐井观天。如今之世,日新月异,变化之速,远超老朽所能想象。这‘第一’之说,是耶非耶?是否已有后来者居上?老道耳聋目聩,实不敢妄下定论了。”

他坦然承认自己与这飞速旋转的世界的脱节。

沈懿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清风道长的话,如同在她心中勾勒出一幅模糊却轮廓渐显的图景。

“美利坚”、“大洋彼岸”、“汇聚天下英才”……这些词语被她默默记下,沉入心湖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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