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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沈砚秋那间陋室裹得严实。桌上油灯的火苗被门板撞开的劲风扯得东倒西歪,映得地上那几锭滚落的银子寒光乱跳。

王老爷的管家就站在门槛外,绸衫的轮廓被昏暗的光勾勒出一圈冰冷的边。他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早已敛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阴鸷。方才沈砚秋将那包银子掷出门外,银锭砸在青石上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如同一个清脆的耳光,扇掉了双方最后一点伪装。

“沈相公,”管家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黏腻的冷意,“你可知,在这绍兴地界,多少读书人想接王老爷的‘程仪’还接不着?”他三角眼里精光闪烁,上下打量着沈砚秋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给你脸,你得要。不要脸……”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缓的弧度,“那往后,也就没脸了。”

沈砚秋背脊挺得笔直,站在门内阴影与门外微光的交界处。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腰间,那里粗粝的纸页边缘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他听得懂管家话里的杀机,比昨夜单纯的威胁更重,沉甸甸地压过来。这已不是劝诱,是最后的通牒。

“学生愚钝,”沈砚秋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火气,却字字清晰,砸在冷凝的空气里,“只知圣贤书中,未曾教过拿百姓的血泪换前程。王老爷的‘厚爱’,学生受之有愧,管家请回吧。”

“好!好一个受之有愧!”管家猛地抬高音量,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点到沈砚秋鼻尖上,“沈砚秋,你给老子记住今天!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你跪着求上门的那天!咱们走着瞧!”

他狠啐一口,转身便走,脚步声重重砸在巷道的石板路上,渐行渐远,留下满地狼藉的银光和一句盘旋不散的威胁。

沈砚秋缓缓合上木门,插上门闩。隔绝了外间的窥探,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方才强撑的那口气才徐徐吐出,胸腔里却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像是塞了一团浸水的棉絮,沉滞得让人发闷。

他弯腰,却不是去捡那些散落的银子,而是用脚尖将滚到最近的一锭拨开。银子咕噜噜滚到墙角,撞停了。不能留,留下,就是授人以柄,明日就可能传出“沈秀才深夜收受王家银两”的流言。

王家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这等盘踞地方多年的乡绅,关系网早已渗透进衙门的肌理,他们能撕了他的书,就敢做更绝的事。今日是银钱开路,明日或许就是污名构陷,甚至更阴损的手段。他们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收拢。

不能坐以待毙。

他走回桌前,油灯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需要借力,借一股能暂时让王家忌惮,甚至能反制他们的力。主考官李嵩,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也唯一可能借到的“势”。

思路逐渐清晰。那份院试策论,不能仅仅是一篇文章,它必须成为一份“状纸”,一份足以引起李嵩重视,甚至不得不有所回应的“证据”。他需要将策论中提及的“绍兴苛捐”具体化,将那些“火耗”、“羡余”背后盘剥的细节,乡绅如何垄断棉纺原料、压榨农户的实情,尽可能详尽地罗列出来。不是空泛的指责,而是扎扎实实,能让李嵩一看便知分量,甚至能据此向更高层发声的东西。

这很冒险。若李嵩选择明哲保身,这份东西就可能变成催命符。但若李嵩真有几分徐光启门生的风骨,真有那么点“经世致用”的实心,这就是破局的唯一希望。

他不再犹豫,重新铺开纸张,研墨。笔尖蘸饱墨汁,落下时却稳如磐石。他先是将策论原文工整誊抄,随后在下方空白处,开始逐条注释。不仅仅是王老爷家“岁入火耗银五千两”这种具体的数字,更将原主昔日抄书、走访时零星得知的其他乡绅类似行径,以及苛捐名目如何层层加码,最终落到农户头上时已是何等沉重,一一扼要写出。他写得极有技巧,只陈述现象与听闻,不做直接指控,但字里行间指向的脉络清晰可辨。

这不是一篇策论,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民情实录。

写完最后一笔,窗外已透出些许灰白。他吹干墨迹,将这几页纸仔细折好,塞入怀中,贴着内衫,能感觉到纸张的微硬触感。

接下来是信使。他自己绝不能去,目标太大。那位曾告知他书籍被撕的寒门同窗,名叫陈望的,家境贫寒,为人却正直,或是可靠的人选。需得找个由头,让他将这封信“不经意”地送到李嵩随从手中。

天光渐亮,巷子里开始有了人声。沈砚秋深吸一口带着晨露气息的空气,推开房门。他先是将角落那锭银子踢到更不起眼的杂物堆后,随后像寻常一样,走到巷口的早点摊子,要了一碗稀粥,两个馒头。

他坐在条凳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巷子两头。果然,不多时,便看到两个穿着短打、眼神飘忽的汉子,在巷口晃悠,不时朝他这边瞥来。王家的人,盯得真紧。

他不动声色地吃完,付了钱,起身朝着府学方向走去。那两人立刻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沈砚秋心中冷笑,脚步不疾不徐。他故意在府学外的书铺流连片刻,翻了几本时文集子,又转到另一条街的笔墨店,仿佛真是闲逛。那两人始终坠在后面。

直到临近午时,他估算着陈望应该已在府学内温书,才转身朝府学侧门走去。侧门人少,他快步进去,果然在廊下看到了正捧着书卷的陈望。

他走近,借着廊柱的遮挡,迅速将怀中的信塞到陈望手中,低声道:“陈兄,劳烦你想个法子,将此信交到李嵩大人随从手中,万勿经他人之手,也莫让人知晓是你送的。”

陈望先是一惊,低头瞥见信封上无字,立刻明白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紧张,随即化为坚定,重重点头,将信飞快纳入袖中:“沈兄放心。”

沈砚秋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手臂,转身便走。他不能在此久留,那两条尾巴还在外面。

走出府学侧门,果然见那两人仍在对面街角守着。沈砚秋心下稍安,只要信能送到,他此刻被看得再紧也无妨。

他回到寓所,关上房门。屋内寂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声略有些急促。他知道,自己已把筹码推了出去。接下来,就是等待李嵩的反应。是雷霆震怒,将策论公之于众,施压乡绅?还是权衡利弊,选择息事宁人?

他在桌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汩汩声。

忽然,巷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马蹄声和衙役的呵斥。沈砚秋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一队穿着号衣的衙役快步跑过巷口,方向似乎是……府衙?

几乎同时,他听到隔壁院落传来妇人惊疑的低语:“……好多官差,往府衙那边去了,出什么事了?”

沈砚秋的心骤然提了起来。是李嵩动手了?还是……王家恶人先告状,又生出了别的变故?

他盯着那条被衙役脚步声惊扰的巷子,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照不透那骤然凝重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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