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与尘(一)
废品收购站的白炽灯在晨雾中昏黄地亮着,像一枚腌得过久的蛋黄。林秀把最后一捆纸板码齐,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汗。这时,陈实的三轮车正好拐进巷口,车斗里堆着昨晚从夜市收来的泡沫箱。
“趁露水没干赶紧过秤。”陈实跳下车,胡茬上还挂着夜班的疲惫。
这是他们一天中最早见的时刻——清晨五点,废品站刚开门,他们把分拣好的废品拉来卖。林秀负责整理,陈实负责运输和讨价还价。
“纸板又跌了五分。”过完秤,陈实把皱巴巴的钞票塞给林秀,“留着买菜。”
林秀数了数,七十二块八毛。她把钱对折,放进贴身口袋。这时,陈实变戏法似的从车座底下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还冒热气的糖饼。
“老李摊子上最后一个,抢到了。”他咧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糖饼很甜,芝麻馅流出来,粘在手指上。林秀小口小口地吃,这是她一天中第一块糖。
他们住在城郊接合部,一间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厕所是公用的,厨房在走廊上。但屋里总是干净的,林秀用捡来的广告布做了窗帘,用泡沫箱种了小葱和蒜苗。
结婚时,两家都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和嫁妆。林秀妈哭得眼睛红肿:“秀啊,嫁过去要吃苦的。”陈实爸闷头抽了一包烟,最后说:“小子,要对得起人家姑娘。”
婚礼很简单,就在陈实家老屋摆了三桌。晚上,林秀把红嫁衣叠好,对陈实说:“我愿意跟穷的男人过日子,因为我也穷,咱们门当户对。我不是花瓶,我能吃苦。但是陈实,我在吃苦的同时,你一定要给我糖吃。”
陈实愣了半天,突然跑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把水果糖,也不知道是从哪家喜宴上顺来的。
“以后,”他很认真地说,“天天给你糖吃。”
这句承诺,他记了十年。
最初两年最难。陈实在工地搬砖,林秀在服装厂踩缝纫机。下班后,两人还去捡废品。夏天,出租屋像个蒸笼,他们就把凉席铺到天台上,数着星星入睡。冬天,水管冻住了,陈实烧热水给林秀洗头,手指冻得像胡萝卜。
但再难,陈实也没忘记给林秀找“糖”。有时是一支路边采的野花,有时是超市试吃的小蛋糕,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糖。水果糖、奶糖、巧克力糖,虽然都是散装的,便宜的。
“等有钱了,”陈实常说,“给你买整盒的,带榛子的。”
林秀就笑:“整盒的哪有散装的甜?每天一颗,天天都有盼头。”
第三年,他们攒钱买了辆二手三轮车。陈实辞了工地的活,专门收废品。林秀也离开服装厂,帮着分类整理。他们发现,废品和废品不一样。同样的塑料瓶,分颜色和材质,价格能差一倍;旧书报里偶尔能翻到绝版书,卖给收旧书的能多赚不少。
陈实脑子活,很快摸出门道。他专门跑写字楼收废纸,去小区收旧家电,虽然辛苦,但比在工地强。林秀心细,能把乱七八糟的废品分得清清楚楚,连收购站老板都夸她:“陈实家的,你这分拣功夫,能当质检员了。”
第五年,他们在城乡接合部租了个小院子。虽然偏僻,但能堆货,还能养鸡。林秀在院里种了月季,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的。
那天晚上,陈实带回一盒完整的巧克力。不是散装的,是商场里那种,包装精美,还系着丝带。
“今天收到个好东西。”他神秘地笑,“一整套维修工具,转手卖了八百。”
巧克力很甜,带着坚果的香气。林秀吃了一颗,剩下的仔细包好,放进柜子里。
“以后别乱花钱。”她说,眼睛却亮晶晶的。
第七年,女儿晓晓要上小学了。户口问题,只能上民工子弟学校。林秀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对陈实说:“咱们得想办法,让晓晓上好学校。”
这意味着他们要更拼。陈实开始跑更远的区收废品,林秀在家搞起了精细分拣。她发现,旧衣服处理得好,能卖给特定的工厂;电子垃圾拆解开来,价值能翻几倍。
她还学会了上网,在二手平台卖一些品相好的旧物。一套绝版连环画,卖了五百;一个老式收音机,修好后卖了三百。
晓晓很懂事,放学就趴在废品堆里写作业。有一天,老师来家访,看到院子里成堆的废品,愣了一下。晓晓却自豪地说:“老师,我家是开再生资源公司的。”
老师走后,林秀抱着女儿哭了。陈实默默出门,回来时带了三个糖葫芦。
“来,”他说,“吃糖。”
第九年,他们终于攒够了首付,在城里买了个小两居。虽然只有六十平,但是学区房。搬家那天,林秀把那个巧克力盒子也带上了,里面已经收集了各式各样的糖纸。
“等晓晓上大学,”陈实说,“咱们换个大房子。”
新家离废品站远,他们买了辆小货车。陈实考了驾照,业务范围扩大到了周边县市。林秀在家附近租了个小门面,专门做废品精细分拣和二手物品寄卖。
店名叫“再生缘”,是晓晓取的。店里总是干干净净的,旧物经过整理消毒,摆得像新品。渐渐地,有些讲究的年轻人也愿意来淘货,说这里有“复古风”。
一天,有个记者来采访,说要写篇关于循环经济的报道。记者问林秀:“你们从收废品做到现在,有什么秘诀吗?”
林秀想了想,从柜台里抓了把糖:“吃苦的时候,别忘了吃糖。”
记者没听懂,但记下了这句话。
晓晓上初中后,成绩很好。有一天放学,她郑重其事地对父母说:“我以后要学环境工程,把咱家的生意做大,做成真正的循环经济。”
陈实愣了半天,当晚多喝了两杯。微醺时,他对林秀说:“咱们这苦,吃得值。”
现在,他们依然每天四点起床。陈实开着货车去收货,林秀在店里整理。不同的是,店里雇了两个帮手,他们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了。
下午阳光好的时候,林秀会泡杯茶,坐在店里看账本。账本是最普通的那种练习册,但记得清清楚楚:哪年哪月,买了三轮车;哪年哪月,付了首付;哪年哪月,晓晓交了赞助费......
每个重要日子旁边,都画着一颗糖。
今天,陈实回来得早,手里拎着个小蛋糕。不是生日,不是纪念日,就是平常的星期四。
“路过新开的店,闻着香。”他说。
林秀切了三块,给晓晓留一块。蛋糕很甜,奶油入口即化。窗外,夕阳西下,整个城市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
“明天我去开发区看看,”陈实说,“听说有新厂开工,废料多。”
“带上那盒新名片,”林秀提醒,“印着‘再生资源公司’的那款。”
他们相视一笑。这笑容里,有疲惫,有沧桑,更有历经磨难后的默契与从容。
晓晓在作文里写:“我的父母是魔术师,能把废弃的变成宝贝,把苦涩的变成甜蜜。我们的家很小,但装得下所有的梦想;我们的日子很平凡,但每一天都有糖吃。”
这大概就是贫穷夫妻最真实的写照——不是在苦难中沉沦,而是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这花不名贵,不娇艳,但自有它的坚韧与芬芳。就像林秀常说的:“穷不怕,怕的是心穷。只要心不穷,日子总会甜的。”
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属于小人物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每一个清晨的废品站,在每一个深夜的归家路上,在每一颗简单却甜蜜的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