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苏家小院已是一片忙碌。
福伯和陈头儿找来的两个可靠子侄,将四名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凶徒塞进了一辆雇来的破旧骡车里,用麻袋盖好。苏明远将地契房契和所有积蓄贴身藏好,苏婉则小心地将那份染着些许墨迹的《陈时弊言新政疏》草稿和曲辕犁图纸用油纸包了又包,藏在行李最底层。
林宸换上了一件苏明远的旧棉袍,虽然依旧洗得发白,但总算齐整了些。他将那柄腰刀用布裹了,藏在骡车的草料堆中。昨夜擒获凶徒的壮举已然传开,陈头儿和那几户得了曲辕犁好处的农户,自发前来送行,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林相公,苏先生,一路保重!”
“到了京城,定要告倒那张贵!”
“俺们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简单的告别后,骡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吱吱呀呀地驶出了小镇,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寒风依旧凛冽,官道上的积雪被来往车马压成了冰碴,行走起来颇为艰难。骡车速度不快,林宸和苏明远父女都坐在车里,气氛有些沉闷。苏婉依旧有些后怕,不时透过车帘缝隙看向后方。苏明远则眉头紧锁,显然对前路充满忧虑。
唯有林宸,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盘算。京城之行,第一步是要站稳脚跟。直接敲登闻鼓告御状?那是下策,成功率低且容易被打压。最好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将张乡绅的案子作为突破口,同时展现自己的价值。
那篇《陈时弊言新政疏》和曲辕犁,就是他的敲门砖。但需要时机,需要能将这些递到真正有分量的人面前。
行了大半日,午时左右,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驿站集镇。几人决定在此歇脚,给骡子喂些草料,也吃点干粮。
驿站不大,只有一家简陋的茶寮和几家卖吃食的摊子。林宸几人刚坐下,要了几碗热汤面,就听到旁边一桌几个穿着号衣、像是驿卒或者低级胥吏的人在高声谈论。
“听说了吗?京里又出大事了!”
“还能有啥?不就是清算阉党那点事嘛!这回听说抓了个大的,是魏阉的一个干儿子,在通州督饷的,家里抄出金山银海!”
“啧啧,这帮杀才,真是富可敌国啊!不过现在万岁爷圣明,他们的好日子到头喽!”
“圣明归圣明,可这日子也没见好过啊!听说陕西那边又闹旱灾,流民都快成股了……”
林宸默默听着,心中印证着自己的历史知识。崇祯清算阉党确实雷厉风行,但这并不能解决帝国根深蒂固的矛盾。财政枯竭、天灾人祸、边患危机,一样都没少。
就在这时,茶寮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呵斥声。几名穿着顺天府衙役服饰的官差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面色倨傲的班头。
“掌柜的!所有过往行人,查验路引!都麻利点!”三角眼班头叉着腰,目光扫过茶寮里的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查验路引?林宸心中一凛。明制,百姓离籍百里便需路引,但他们此行仓促,苏明远虽有功名,路引是有的,但自己和苏婉,以及车上那四个凶徒,可都是麻烦。
苏明远连忙起身,掏出自己的秀才身份文书和路引,陪着笑脸递上去:“差爷,小生是本县秀才苏明远,携小女前往京城访友,这是路引文书。”
三角眼班头接过文书,随意翻了翻,又瞥了一眼戴着帷帽的苏婉和穿着旧棉袍的林宸,哼了一声:“就你们三个?车上是什么?”他指了指停在门外的骡车。
“回差爷,是一些行李和……和给京城友人带的土仪。”苏明远尽量保持镇定。
“土仪?”三角眼班头显然不信,对身后手下使了个眼色,“去看看!”
两名衙役应声走向骡车。苏明远脸色瞬间白了,苏婉也紧张地抓住了衣角。一旦被发现车上的凶徒,他们根本解释不清,很可能被当成同伙甚至绑匪抓起来!
林宸心念电转,知道不能让他们搜查。他忽然站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谄媚又有些惶恐的笑容,快步走到那三角眼班头面前,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来自苏明远的盘缠)。
“差爷辛苦了,天寒地冻的,一点茶钱,不成敬意。”他压低声音,同时将苏明远的秀才文书往前推了推,重点指了指“秀才”二字和官印,“我家先生是读书人,最是守礼,车上确实是些寻常物件,惊扰了反而不美。”
那班头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分量不重,但对方态度恭谨,又是个秀才,他也不想多事。毕竟秀才见官不跪,有一定特权,真闹起来,他一个胥吏也未必能讨得好。
他斜睨了林宸一眼,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苏明远,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回来:“行了,既然是苏秀才的家眷,那就算了。不过路上小心点,最近不太平,听说有阉党余孽在流窜!”
“多谢差爷提醒!一定小心!”林宸连忙拱手,暗暗松了口气。
危机暂时解除。那班头带着人又去盘查其他人了。
苏明远抹了把冷汗,低声道:“好险……多亏恩公机变。”
林宸摇摇头,面色凝重:“这只是开始。越靠近京城,盘查可能会越严。我们带着那四个人,终究是隐患。”
他原本打算将凶徒作为人证直接带到京城,现在看来风险太大。必须改变计划。
匆匆吃完面,几人再次上路。离开驿站一段距离后,林宸让车夫将骡车赶到一处僻静的树林边。
“苏先生,我们不能带着他们进京了。”林宸指着车上那四个被堵着嘴、捆着的凶徒,“目标太大,一旦被查出,前功尽弃。”
“那……那怎么办?难道放了他们?”苏明远愕然。
“放自然不能放。”林宸眼中寒光一闪,“劳烦陈师傅的两位子侄,将他们押回镇上,秘密关押起来,就关在使用了曲辕犁、信得过的农户家地窖里。留下他们的画押口供原件,我们带上抄本进京。等我们在京城站稳脚跟,拿到了上头的指令,再派人回来提审他们不迟。”
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既保留了关键人证,又避免了途中风险。
那两名农户青年对林宸已是言听计从,当即答应下来,调转车头,押着凶徒秘密返回。
卸下了这个最大的包袱,林宸几人只带着简单的行李,重新雇了一辆小车,轻装简从,继续向京城进发。
风雪依旧,前路漫漫。但经过驿站这番小小的风波,苏明远父女对林宸的依赖和信任更深了一层。这个年轻人,不仅有过人的胆识和智慧,更有临机决断的魄力。
林宸看着车外苍茫的雪景,心中并无轻松。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京城。那里有更加复杂的局势,更加凶险的争斗,以及那个关系着亿万生灵命运、此刻正坐在紫禁城龙椅上的年轻皇帝。
他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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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抵达京城,初探局势,寻找递送奏疏的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