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旁的茶香还没散尽,就引来了不速之客。那日清晨,藤生正带着孩子们给茶树浇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抬头一看,竟是辆古怪的木车,车轮裹着铁皮,由两匹瘦马拉着,正摇摇晃晃地往藤网这边来。
“是城邦来的工匠!”阿春眼尖,指着木车旁插的旗号,“旗上画着刨子,准是来做木工活的!”
木车刚停稳,就跳下个戴眼镜的老者,镜片厚得像两块琉璃,手里还攥着把卷尺,一落地就围着主藤打转,嘴里念念有词:“气根间距三寸,藤条韧性十足,是做榫卯的好材料啊……”
藤生递过碗新茶,老者接过一口饮尽,抹了抹嘴道:“我是城邦木器行的,听闻你们的藤木又韧又轻,特意来讨些样品,想做新式的茶桌,桌腿就仿这藤须的弯度。”
他说着打开木车的箱子,里面摆满了精巧的木件——有刻着花鸟的茶盘,有能自动开合的茶盒,最稀奇的是个木做的小风车,一吹风就转,能把茶叶里的碎末筛出来。“这些换你们的藤木,如何?”老者推了推眼镜,眼里闪着光。
“换!”藤生指着不远处的藤林,“但得教我们做这风车,筛茶时能省不少力。”
老者欣然应允,当即就在藤荫下支起木架,教山民们削木片、凿榫眼。孩子们围着风车转,看着碎末从网眼里漏下来,拍着巴掌叫好。阿禾则缠着老者问:“能做个会转的茶碾子不?碾起茶来比石臼快。”
老者被问得来了兴致,当场画了图纸:“加个脚踏板,像舂米那样,保管省力!”
没过几日,西域的胡商又带着驼队来了,这次不光换茶,还带来个蓝眼睛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捧着个铜制的小炉子。“这是我们的烤茶炉,”胡商比划着,姑娘便往炉里放了把茶叶,用火镰点燃,茶香混着烟火气冒出来,竟有种别样的醇厚。
阿枣学着烤了回,往茶里加了把红果干,甜香让胡商都直咂嘴。“就叫‘藤果烤茶’,”她笑着把茶分给众人,“冬天喝这个,浑身都暖烘烘的。”
姑娘也跟着学做红果糕,用西域的蜂蜜代替蔗糖,糕里还嵌了几粒烤过的茶籽,咬起来又香又脆。孩子们抢着吃,连老者都忍不住多拿了两块,说配他的浓茶正好。
老者的茶桌做好时,整个荒原都来看稀奇。桌面用藤木拼出藤网的图案,桌腿弯得像真的藤须,最妙的是桌下有个抽屉,一拉就弹出个小架子,正好放茶具。“再刻上各族的纹样,”老者摸着桌面,“让用这桌子的人都知道,这手艺是从藤网学的。”
他临走时,藤生往他车里装了满满一筐藤木,还塞了包新茶:“茶桌做好了,记得用这茶试桌,茶香能渗进木头里,越用越香。”
老者挥着鞭子远去,木车碾过的路上,留下淡淡的藤香。藤生望着主藤上新生的气根,发现它们正往老者离去的方向延伸,像在给新客人引路。他知道,这茶香引来的不只是工匠和胡商,是把更多的手艺、更多的新奇事,都牵进了藤网的日子里。
就像那烤茶的铜炉和脚踏的茶碾,像那会转的风车和藤纹的茶桌,不同的物件凑在一起,却都浸着藤网的暖,酿出的是比茶更香的人间烟火。
暮色降临时,老者留下的茶桌摆在藤荫下,桌上还放着蓝眼睛姑娘烤茶的铜炉,风过时,仿佛能听见各族的笑语在藤间回荡,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老者的木车刚走三日,藤网外就传来驼铃叮当——西域胡商带着蓝眼睛姑娘又来了,这次驼队上捆着个半人高的铜壶,壶身上錾着葡萄藤纹样,阳光下闪着暖光。
“这是‘煮茶铜釜’,”胡商拍着铜壶笑,“上次喝了‘藤果烤茶’,回去就琢磨着做个大家伙,能煮一釜给全驼队喝。”
蓝眼睛姑娘不等招呼,已熟练地往铜釜里添了泉水,架在火上烧。阿枣凑过去,往里面撒了把新采的野菊:“试试加这个,败火。”姑娘眨着蓝眼睛点头,又从行囊里摸出块奶疙瘩,切碎了丢进去。
铜釜咕嘟咕嘟冒着泡,茶香混着奶香、菊香漫开来,引得孩子们围着转圈。胡商喝了一大碗,咂着嘴竖大拇指:“比上次更妙!这就叫‘菊奶煮茶’?得记下来,回去教给族里人。”
正热闹时,山外又来了群穿短打的汉子,扛着锄头,说是听木器行老者讲起藤网的好,特意来讨些藤苗。“俺们村后有片荒坡,想学着种藤,”领头的汉子挠着头笑,“也想搭个藤荫凉棚,夏天能在底下喝茶歇脚。”
藤生领着他们去剪藤苗,特意选了最粗壮的气根:“这得带点土,埋的时候浇足水,过些日子就活了。”汉子们千恩万谢,留下几袋新收的小米,说是自家种的,熬粥最香。
阿禾用小米煮了锅粥,就着胡商带来的烤饼,配着新沏的茶,众人吃得热热闹闹。蓝眼睛姑娘学着用小米面做饼,烤的时候往里面掺了点茶末,饼香混着茶香,让汉子们抢着要配方。
傍晚,汉子们扛着藤苗要走,藤生往他们包里塞了包茶籽:“这是留种的,明年种在藤架下,能收新茶。”胡商也凑过来,把铜釜的图样塞给汉子们:“照着这个做,用你们的铁手艺,准比我这好看。”
驼铃和脚步声渐渐远了,藤荫下的铜釜还温着,里面剩下的茶汤映着晚霞,像块融化的金子。阿春收拾碗碟时,发现主藤的新叶上沾着片小米饼的碎屑,风一吹,竟随着气根往山外飘去。
“你看,”藤生指着那片碎屑笑,“咱们的日子,正顺着藤须往外长呢。”
孩子们追着飘远的碎屑跑,笑声惊起几只飞鸟,翅膀掠过高高的藤架,带起一阵茶香,漫过界碑,漫向更远的地方。
铜釜里的余温还没散尽,界碑外又扬起了尘土。这次来的是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响,车帘掀开时,先探出只戴着玉镯的手,接着是位梳着高髻的妇人,裙摆上绣着繁复的缠枝纹,一看便知是城邦里的贵眷。
“听闻此处有‘藤网茶’,能解郁结,”妇人声音温软,被侍女扶着下车时,目光落在茶架上,眼里闪过丝惊奇,“竟真在藤荫下煮茶,倒比府里的暖阁多了几分野趣。”
藤生递过粗陶碗,茶汤里还浮着片雪绒花。妇人起初有些迟疑,见侍女尝过无事,才浅啜一口,随即眉峰舒展:“果然清润,比御医开的汤药还好。我那小女总爱生闷气,带些回去给她试试。”
阿禾赶紧包了两斤新茶,又往里面塞了张纸条,画着泡茶的法子:先温杯,再投茶,用藤网过滤的活水冲泡,三沸即可。“这样泡出来的茶,最是爽口,”她仰着脸笑,“小姐喝了,保管像我们一样,天天乐呵呵的。”
妇人被她的模样逗笑,让侍女取来个锦盒:“这是府里绣娘做的茶垫,上面的藤纹倒与你们的藤网有几分像,留着用吧。”打开一看,垫面上的藤须绣得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比纺织姑娘们的手艺更精巧些。
正说着,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是邻村的学堂先生带着学生来了。十几个娃娃背着藤编书包,排着队向藤生鞠躬:“先生说,藤网的茶能明目,让我们来讨些回去,早读时泡水喝。”
先生是位白发老者,手里拄着藤杖,杖头雕着个小小的茶芽:“听闻你们用茶换手艺,我也来凑个热闹。”他从书包里掏出几本线装书,“这是我抄的启蒙课本,换些茶回去,给孩子们当奖励。”
藤生接过课本,见上面的字迹工整,还配着简单的图画,当即让阿禾多包了些茶:“先生太客气了,这些茶您全拿去,要是不嫌弃,让孩子们常来,我教他们认茶树。”
贵妇人的侍女见孩子们捧着茶包雀跃的样子,悄悄对主子说:“不如咱们也在府里辟块地,种些茶树?让小姐跟着学侍弄,或许能开朗些。”妇人点头,望着茶架下嬉闹的孩子,眼里多了些暖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藤叶,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贵妇人的马车带着茶包离去时,车后跟着邻村的孩子们,背着书包,手里攥着茶梗做的小玩意儿,一路唱着学堂的歌谣。先生走在最后,藤杖敲打着地面,笃笃的声响混着茶香,像在给这趟茶引新客的旅程,敲打着轻快的节拍。
藤生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主藤的气根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锦缎茶垫,风一吹,与旁边山民的粗陶碗、胡商的铜釜、老者的木风车相映成趣。他知道,这茶香引来的,从来不止是客,是把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期盼,都织进了藤网的日子里,像杯混了万千滋味的茶,越品越有回甘。
暮色渐浓时,茶架上的粗陶碗还在轻轻晃,里面剩下的茶汤里,映着漫天的晚霞,像把整个黄昏,都泡成了杯暖融融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