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局势,变得前所未有的诡异。
严党一派,这些裕王往日里最凶恶的政敌,此刻却化身成了最坚定的守护者,一个个痛心疾首,如丧考妣,仿佛裕王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他们就要跟着殉国一样。
而裕王自己的阵营,以徐阶为首的清流官员们,反倒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给打懵了,集体失声,进退失据。
整个奉天殿,成了严世蕃和他那帮党羽的独角戏。
这出戏,演得实在是太好了,太投入了。
以至于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比如那些刚入官场的小年轻,都看得热血沸腾,感动不已。
他们甚至开始怀疑,以前是不是误会了严家父子?看人家这风骨,这担当,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啊!
严世蕃被几个同僚死死架着,还在“奋力”挣扎,嘴里高呼着“为江山社稷死,得其所哉”,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血溅金殿。
就在这场闹剧即将推向高潮,连代为监国的内阁大学士们都觉得下不来台,准备宣布暂时退朝,改日再议的时候。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阶,动了。
他缓步出班,来到了大殿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严世蕃的独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他料定,徐阶这个老狐狸,此刻必然要顺水推舟,与他一同向皇帝施压。
毕竟,保住裕王,符合他们共同的利益。
只要朝中两大派系联手,形成一股足以撼动皇权的合力,就算是西苑那位深居简出的天子,恐怕也不得不重新掂量一下。
然而,徐阶一开口,就让严世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臣,内阁次辅,礼部尚书徐阶,恭贺陛下。”
没有悲呼,没有死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劝阻。
徐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臣以为,陛下此举,乃是深谋远虑,圣明无过。实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幸,更是裕王殿下之幸!”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比刚才圣旨宣读时,还要安静。
如果说严世蕃的“死谏”是惊雷,那徐阶这番话,就是足以让时空都为之凝固的绝对零度。
严世蕃那只独眼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徐阶,肥硕的脸颊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剧烈地抽搐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阶疯了?!
他不是裕王最大的靠山吗?他不保裕王,他图什么?
那些原本跟着严党起哄的官员,也都傻眼了。
而裕王一系的官员,更是面如死灰,用一种看叛徒的眼神,绝望地看着徐阶。
他们唯一的指望,他们清流一脉的领袖,竟然……竟然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从背后捅了他们一刀!
徐阶对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视若无睹。他直起身,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
“《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开始引经据典,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裕王殿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所见者,不过亭台楼阁;所闻者,不过丝竹管弦。固然性情仁善,然,何为黎民之苦?何为边关之险?何为社稷之重?恐未有切身体会。”
“陛下此举,正是要将王爷这块‘仁善之璞玉’,置于边关这尊‘天地之熔炉’中加以淬炼。让他亲眼看看大明的疆土,亲耳听听百姓的声音,亲身感受一下将士的血勇!如此,方能知创业之艰难,守成之不易。待他日,殿下勘破心魔,磨砺归来,必将成为一代英主!此等深意,此等苦心,我等为人臣者,非但不能阻挠,反而应当感佩涕零,全力支持!”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义正辞严。
他将皇帝一个近乎荒唐的决定,拔高到了培养千古圣君的战略高度。
其立意之高远,用心之“良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严世蕃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他死死地盯着徐阶,恨不得用眼神将他生吞活剥。
他终于明白了。
他被徐阶这个老阴比给耍了!
徐阶根本就没想过要保裕王留在京城!
他看穿了皇帝的真实意图!皇帝不是要杀裕王,而是要利用裕王!
既然如此,那对徐阶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就是顺水推舟,卖皇帝一个人情,同时还能给自己博一个“深明大义、一心为公”的清名。
而他严世蕃呢?
他刚才那一番惊天动地的表演,又是撞柱子又是哭爹喊娘,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他为了保住那个还没到手的钱袋子,不惜赌上自己的政治声誉,演了一场“忠臣死谏”的戏。
结果,他要保的人,被“盟友”一脚踹进了火坑。而他自己,则成了一个公然忤逆圣意,还被当场打脸的蠢货。
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徐阶……你……你……”严世蕃指着徐阶,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严侍郎何故如此激动?”徐阶转过头,一脸的悲天悯人,“莫非在严侍郎眼中,裕王殿下乃是经不起丝毫风雨的孱弱之辈?莫非你认为,为国戍边,体察军情,乃是奇耻大辱,而非荣耀之举?严侍郎,你这是忠君,还是在藐视君上,轻贱王爷啊?”
诛心!
字字诛心!
徐阶轻飘飘几句话,直接把严世蕃钉在了“名为忠君,实为祸心”的耻辱柱上。
高!实在是高!
西苑,丹房内。
嘉靖皇帝听完冯保的转述,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
“呵呵……呵呵呵呵……”
他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前仰后合,道袍乱颤。
“好一个徐阶!好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嘉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冯保在一旁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奉天殿上,尘埃落定。
有了徐阶这位清流领袖的“背书”,再加上严党自取其辱,再无人敢有异议。
一道圣旨,就这样在经历了无数反转之后,被强行通过。
裕王朱载墎,巡视西陲,即日启程。
朝会散去,百官们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鱼贯而出。
高拱快步追上徐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质问和不解:“元翁,你……你为何要如此?你这等于……等于将王爷推进了火坑啊!”
徐阶停下脚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良久。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是火坑,还是龙潭,现在说,还太早。”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有时候,把一块玉扔进泥潭里,不是为了毁了它。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玉,终究是玉。而泥,永远是泥。”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高拱,一步一步,消失在了宫墙的尽头。
朝堂之上,敌我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