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骂,或者不骂,天道轮回,报应终会到来,这只是时间问题。”
白小北迎着她冰冷的审视目光,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根针,试图刺破那坚硬的外壳,“我只是…真的感到困惑和…可惜。”
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选择词语,“一个能写出那样温暖有力文字、能引导那么多年轻人向善向上的人,一个看起来内心应该存在着柔软、光明和底线的人,为什么会…”
他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会为清扫者这样的组织效力?博士的那些实验,那些把人变成怪物的所谓‘进化’,还有外面,北区发生的事情,之前被屠杀的所有社区,这和你曾经通过文字向这个世界传递的价值观,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克洛伊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似乎被这番话精准地命中了某个被深深掩埋的角落,但她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更加用力地武装起自己,语气变得格外强硬而充满辩护性,甚至带着一丝被戳破伪装的恼怒。
“清扫者怎么了?!你这个被困在旧时代思维牢笼里的可怜虫,这个组织掌握着你们这些井底之蛙根本无法想象的先进科技和力量。圣者的理念是超前的,是伟大的,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旧世界已经死了!死在它的迂腐、脆弱和虚伪的道德枷锁里。人类想要活下去,想要延续,就必须进化!必须打破这孱弱肉体的限制和那些可笑的伦理束缚!我们是在开辟一条全新的、更强大的生存之路!我们是先驱!”
“用把活人变成没有理智的丧尸,再像养蛊一样让他们互相吞噬,筛选出更恶心怪物的方式来做先驱?”白小北轻声反问,语气里没有抬高声调的指责,只有一种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哀,“用孩子们的眼泪、母亲的绝望和老人的残躯当你们所谓‘进化’的垫脚石?这就是你笔下那些英雄们愿意看到的‘未来’?”
“那是必要的牺牲!是通往更高生命形态必须经历的阵痛和代价!”克洛伊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捏紧了,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对抗某种内在的声音,“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明白圣者和叶辛大人所掌握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那不仅仅是科技,那近乎于…”
“技术应该是用来拯救生命、创造美好、减轻痛苦的,而不是用来毁灭人性、制造恐怖和扭曲自然的。”白小北打断她,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玻璃,“你书里的主角,罗伊,哪怕面对再强大的外星敌人,也从未放弃过保护飞船上的每一个平民;林晚即使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把弟弟护在身后。他们从未认为牺牲无辜者是‘必要’的代价!那难道不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属于‘人’的强大吗?”
克洛伊一时语塞,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白小北,肩膀微微起伏,呼吸似乎有些急促:“那是小说!是虚构的!是理想主义者的精神鸦片!现实是残酷的,是血淋淋的!你不明白…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末日前,我家在洱海边”,白小北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墙,仿佛疲惫不堪,也像是陷入了不愿回忆的过去,“算是个有点钱的家庭吧,生活好像永远都会那么阳光灿烂,岁月静好,然后灾难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来了。我眼睁睁看着管家,还有那些昨天笑着打招呼的人,转眼就变成了只知道撕咬的怪物,我孤立无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做好了很快也会变成怪物中一员的准备。”
他努力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里的硬块,“是余扬,那时候他…根本不像个人,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他从尸山血海里把我捞了出来。一路护着我,从四季如春的南边,走到冰天雪地的北边,穿越了几乎整个变成地狱的国度。我见过太多惨剧,太多死亡和背叛,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北城,以为终于能喘口气,结果…结果又要面对来自同样是人类、同样是同胞的算计和迫害…”
他开始讲述,用一种平淡的、甚至有些抽离的语气,讲述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和生死一线,讲述看到的那些人间惨剧,也讲述那些绝望中微弱却珍贵的善意。
一个陌生人省下的半块饼干,一个废弃加油站里发现的干净水源,一次暴雨中偶然提供的简陋庇护所,一个安置所得沦陷……
他也讲述余扬,讲述他如何一点点变得有温度,会因为他发烧而彻夜不眠地守着,会因为保护了一个小女孩而露出片刻的怔忡,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玩笑而眼底闪过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笑意,他的讲述没有什么华丽的修辞,却因为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真实和深藏其中的复杂情感,而显得格外有力量,敲打着寂静的空气。
克洛伊不知不觉地听了进去。她依旧背对着他,但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环抱在胸前的双臂也稍稍垂下。
“我们挣扎到现在,所求的,不过是想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有尊严地,有温度地活下去。而不是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或者冷眼旁观甚至亲手制造怪物。”
白小北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奈,“我真的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我们外面有数不清的丧尸,有恶劣的环境,为什么人类自己之间,还要这样无止境地互相伤害、彼此践踏呢?”
隔离室内外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那么充满对抗和窒息感,反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氛围。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白小北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克洛伊才极其低声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仿佛怕被任何人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