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宾馆。
江岳离开司令部,就开上那辆轻四轮,赶到了这里。
那间小会客室,烟气还没散尽,混合着旧皮革和消毒水的味儿。
四个年轻人坐在硬木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三天来看见太多东西后的亢奋和一丝疲惫。
他们脚上的布鞋还沾着厂区的灰土,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摸机器时的冰凉触感。
江岳推门进来,风尘仆仆,带着屋外的凉气。
他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没半句寒暄。
三天了,地方看了不少。说说,都瞅见啥了?
他目光扫过四人。
学物理的陈鸿渐先开口,眼镜片后的眼睛发亮:
江队长,你们……你们真在造飞机?就在那山沟里的窑洞?用的全是缴获和自制的零件?
不然呢?
江岳笑了笑,
等着天上掉馅饼,还是等着洋大人发善心送过来?
王启明紧接着说,语气带着难以置信:
还有那炸药厂,鬼子破坏了那么多设备,居然复产了!产量居然那么高!
李振华搓着粗糙的手掌,接话道:
发电厂才叫厉害,鬼子留下的烂摊子,硬是让你们恢复运转了!虽然设备老掉牙,但维护得真不错!
只有赵守仁稍显局促,他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框:
我……我看了村里的扫盲班,战士们教老乡识字,编的教材……很生动。
还看到厂子里居然还有鬼子平民,他们也能为我们服务?
江岳点点头,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烟盒递给几人。
四个学生连忙摆手。
江岳也把烟收了起来。
看见了吧?咱们这儿,要啥没啥,就是有股子不怕死、不怕困难的劲头,有啥用啥,能造啥就造啥。
烟雾缭绕中,他目光变得锐利。
但现在,碰到坎了。最大的坎,就在小王庄后山那窑洞里。
他敲了敲桌子:
咱们设计了新型飞机,身子骨是攒起来了,可心脏是毛子的,脑子也不灵光——仪表、操控、传动,也有些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发动机,咱们不能老依靠别人支援,那么,别人随时会卡我们的脖子!
他看向两个学物理的:
鸿渐,启明,你俩学的那些公式定理,不是摆在纸上好看的。
张厂长他们靠经验摸,有不少问题解决不了。
他邀请你们去他那里,先不着急解决问题,先熟悉情况,然后再找问题,解决问题,争取先仿制出咱们自己的发动机,再自己设计,更好用的!
陈鸿渐和王启明对视一眼,呼吸都有些急促,重重点头。
江岳又转向李振华:
振华,你的理论和应用结合最好。
那飞机上的电路布局乱得像鸡窝,干扰大,可靠性差。
发电厂那些老机器,也等着你这种懂行的人去摆弄,提高效率,减少故障。
你先去飞机厂,把电的问题理顺了,那边是头等大事。
然后,再考虑升级咱们别的工厂!
李振华用力了一声,拳头微微攥紧。
最后,江岳看向有些不安的赵守仁。
守仁,你觉得,你学的国文,跟这些铁疙瘩没关系?
赵守仁脸一红,低下头:
我……我能帮大家写写家信……
哈哈哈!
江岳笑了起来。
你可知道,你是文科生,有你自己独立的视野,比如,你说到扫盲教育,提到鬼子在帮忙生产,这些,都是咱们这一时间的重要工作,你要记录好,让它成为真实的历史。
当然,这些工作中,也有很多问题,希望你能找到问题,找到解决的办法,让我们的工作更进一步!
江岳盯着他:
他们仨,是在造枪造炮。你,是要给我们这支部队造魂!
赵守仁猛地抬起头。
好,明白!江队长!我保证完成任务!一个字都不落下!
好!
收拾一下,一会就去小王庄。张厂长也算是个文化人,不过比起你们,就算粗人了,他说话冲,你们要有点心理准备。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嘴角扯出点笑。
那儿条件苦,顿顿山药蛋管饱。
但你们摸到的、看到的、参与搞出来的,是将来能揍得小鬼子哭爹喊娘的真家伙!
会客室里安静下来。
四个年轻人互相看着,眼里都烧着一团火,手心里全是汗。
窗外,大同城的天灰蒙蒙的,但远处传来兵工厂锻锤沉重而有节奏的撞击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也敲在一个时代的门槛上。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用眼神互相打气,然后拉开门,去收拾东西。
他们到小王庄,是江岳亲自开轻四轮送,虽然有些挤,行李还得捆到车架上,但让几名学生骑马,就更不现实了。
傍晚时分。
小王庄后山的土路上,江岳那辆专用的轻四轮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卷起一溜黄尘,停在了窑洞外的空地上。
江岳跳下车,冲着后面车厢里四个颠得七荤八素的学生娃一挥手:
到了!下车活动活动腿脚!
四个年轻人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脸色都有些发白,但眼睛却立刻被那巨大窑洞里传来的金属敲击声和隐约可见的庞大机体吸引住了。
江岳从车里拎出半筐罐头——
算是给技术人才的特别补助,对迎上来的警卫员吩咐:
去找司务长,就说我说的,赶紧给这四位先生拾掇出两间像样的屋子,干净敞亮点,别慢待了读书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窑洞里传来张文书和刘工的对话。
……对对对!就这儿!这应力算得老子头都大了!
江岳还没动身,就见几个学生都跑进了窑洞。
只见张文书一手油污,一手抓着粉笔头,正趴在一块临时当黑板用的破门板上写写画画。
陈鸿渐和王启明一左一右围着他,把刘工都挤到了一边,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曲率半径扭矩,已经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
李振华则蹲在那台拆开的m-82发动机旁,眼神发直,手指虚空中比划着线路,嘴里念念有词。
得,压根没人注意他了。
江岳摇摇头,把罐头筐交给旁边的战士,一扭头,看见赵守仁略显局促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三个迅速融入的同学,眼神里有点羡慕,又有点不知所措。
走吧,守仁同志。
江岳拍拍他的肩,
他们钻他们的牛角尖,我带你四处转转,熟悉熟悉咱们这高级技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