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描述的脚印,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赤岳本就沉重的心头掀起了更大的波澜。亡魂尚可解释为阴阳界限松动,这湿漉漉的非人足迹,却预示着更实质、更具侵略性的威胁已然逼近。
他没有立刻召集人手,而是让石柱带路,独自前往发现脚印的村外林地。晨露未曦,林间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但很快,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混杂其中,引领着他们来到一片靠近溪流的湿润地带。
那里的泥土上,清晰地印着几行足迹。形状类似人的脚掌,但趾端尖锐,带着明显的蹼状结构,脚踝处深陷,仿佛承载着不成比例的沉重。足迹旁,果然沾着暗绿色的河泥和几缕腐烂的水草。更令人不安的是,足迹周围的草木出现了不正常的枯萎,叶片卷曲发黑,像是被强酸腐蚀过。
赤岳蹲下身,没有贸然触碰,而是屏息感应。一股浓烈的、带着水腥与腐朽的怨念残留,如同毒蛇般缠绕在足迹之上。这绝非山中野兽的气息,也不同于亡魂的阴冷,而是一种……被扭曲、被污染的活物的气息,充满了暴戾与毁灭欲。
“昨晚守夜,没听到什么特别动静?”赤岳沉声问。
石柱挠了挠头,努力回忆:“好像……后半夜是听到溪流那边传来几声怪响,像是石头被搬动,又像是……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泥地里拖行。我们当时以为是山魈之类的,没太在意。”
赤岳的心沉了下去。山魈?不,这气息远比山魈更古老,更邪恶。他想起《山诲秘录》中一些零散的记载,关于上古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后,其溃散的神力、败亡的部属以及滔天的怨恨,并未完全消散,有些沉入了水脉,有些融入了大地,在特定的条件下,可能会被引动、复苏,甚至……被更黑暗的力量侵蚀、利用。
难道归墟的力量,不仅侵蚀地脉、松动鬼门,还能唤醒并扭曲这些沉寂在上古遗迹中的残存意志?
他站起身,目光沿着足迹延伸的方向望去,那是村外赤水溪的上游,更深、更荒僻的山林。据说,赤水溪的源头,与一座名为“黑水潭”的深潭相连,而关于黑水潭的传说,自古就笼罩着一层阴影,有老人说那是共工败亡时一滴不甘的眼泪所化。
“石柱哥,你回去,告诉大伙,近期不要靠近溪流,尤其是上游。加派人手,看管好牲畜和水井。”赤岳快速吩咐道,“我沿着痕迹去看看。”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石柱急忙反对。
“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赤岳摇摇头,眼神坚定,“我只是去探查,不会贸然行动。村里不能没人主持,稷伯还需要人照顾。”
他回到小屋,带上了一柄磨得锋利的柴刀,又将几包特制的、混合了烈阳草和赤菽粉的药粉小心塞进怀里。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稷伯,他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踏入了通往赤水溪上游的崎岖山路。
越往上游走,林木愈发葱郁,遮天蔽日,光线变得幽暗。溪流的声音逐渐变得湍急,但水质却不再清澈,反而隐隐透着一股暗沉,水面上偶尔漂过一缕缕如同头发丝般的黑色絮状物。空气中的腥味也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种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
赤岳放轻脚步,将感应能力提升到极致。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不规律的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翻腾。溪流的水汽中,也混杂了那种被污染的、暴戾的气息。
沿途,他又发现了几处类似的足迹,还有一些被蛮力折断的灌木,断口处流淌着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汁液。他甚至在一处溪边巨石上,看到了几道深深的、带着腐蚀痕迹的爪印。
他的心越来越紧。这绝不是什么偶然出现的精怪。这像是一支……先锋,或者说是被某种力量驱策的、正在适应和探查环境的爪牙。
终于,在穿过一片弥漫着腐臭气味的沼泽地后,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大的压抑感取代。一个巨大的、水色漆黑如墨的深潭,出现在山谷尽头。潭水死寂,不起一丝波澜,仿佛一块巨大的黑曜石镶嵌在山体之中。潭边寸草不生,只有嶙峋的黑色怪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水腥和硫磺味,几乎令人窒息。
这就是黑水潭。
而就在潭边,赤岳看到了他此生难忘的景象。
几个身形扭曲的“生物”正在潭边徘徊。它们大致保持着类人的轮廓,但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覆盖着粘液的灰绿色,手脚指间带着明显的蹼,指甲尖锐乌黑。它们的头颅异常硕大,没有鼻子,只有两道裂缝般的鼻孔,嘴巴咧开,露出细密交错的尖牙。最令人不适的是它们的眼睛,如同死鱼般凸出,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片浑浊的、充满了疯狂与怨恨的惨白。
它们时而俯身,用那尖锐的爪子刨挖着潭边的黑色泥土,似乎在寻找什么;时而对着死寂的潭水发出一种低沉、仿佛来自喉咙深处的“咕噜”声,像是在交流,又像是在呼唤。
共工的遗民?不,更准确地说,是被共工溃散的怨念污染,又在漫长岁月中被归墟之力侵蚀、扭曲而成的怪物!赤岳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怪物身上,同时具备了水之怨念的暴戾和归墟之力的死寂空洞。
它们是被归墟唤醒的,用来进一步污染水源、侵蚀大地生机的工具!
就在这时,其中一头怪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勐地抬起头,那双死鱼眼直勾勾地“望”向了赤岳藏身的灌木丛。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其他几只怪物立刻停止了动作,齐刷刷地转过头。
被发现了!
赤岳心头一紧,毫不犹豫,转身就往回跑!他深知自己绝不是这些怪物的对手。
身后传来了迅捷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嘶鸣。那些怪物在林地间的移动速度快得惊人,而且它们似乎不受地形阻碍,湿滑的苔藓和盘虬的树根对它们毫无影响。
赤岳拼命奔跑,柴刀早已收起,他双手不断从怀中掏出药粉,看准时机向后抛洒。药粉触及怪物身体,发出“嗤嗤”的声响,冒起一股股白烟,让它们发出痛苦的嚎叫,速度稍缓,但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反而更加激怒了它们。
一根带着粘液的、滑腻的触须状东西猛地从侧面甩来,缠向赤岳的脚踝!他险之又险地跃起避开,触须抽打在树干上,留下一道腐蚀的痕迹。
不能回村!会把它们引回去的!
赤岳勐地转向,朝着另一条更陡峭、更偏僻的山路跑去。这是他小时候和伙伴们探险时发现的险路,通往一处废弃的猎户小屋。
怪物紧追不舍,它们的嘶鸣声在幽静的山谷中回荡,如同死亡的号角。赤岳的体力在急速消耗,肺部火辣辣地疼,背后的寒意却越来越近。
终于,那间摇摇欲坠的猎户小屋出现在视野里。赤岳用尽最后力气冲过去,撞开腐朽的木门,闪身而入,然后用身体死死顶住门板。
几乎就在同时,“砰!”一声巨响,木门剧烈震动,木屑纷飞。怪物在外面疯狂地撞击、抓挠,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赤岳背靠着门板,能清晰地感受到外面那充满毁灭欲的力量。他喘着粗气,环顾小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些破烂的兽皮和干草,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生锈的捕兽夹。
怎么办?药粉快用完了,柴刀对付这些怪物恐怕效果有限。难道要被困死在这里?
绝望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生锈的捕兽夹上。一个冒险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迅速行动起来,用尽力气将几个最大的捕兽夹设置在门后和窗口下方,用干草稍微掩盖。然后,他掏出了怀里最后一点赤菽粉,混合着自己的鲜血——稷伯说过,蕴含守护意志的鲜血有时能激发灵物的力量——在地上画了一个简陋的、象征稳固与隔绝的符纹。
刚完成这一切,“轰隆”一声,木门连同门框被整个撞开!两头怪物嘶吼着冲了进来!
“卡哒!卡哒!”
刺耳的金属咬合声响起!冲在前面的怪物一脚踩中了最大的捕兽夹,锈蚀但依旧锋利的铁齿瞬间咬穿了它覆盖着粘液的脚蹼,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血液喷溅出来。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嚎,勐地摔倒在地,疯狂挣扎。
另一头怪物被暂时阻挡了一下,但它立刻将目标锁定在赤岳身上,四肢着地,如同蜥蜴般迅猛扑来!
赤岳握紧柴刀,眼神决绝。他不能退,身后已是墙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脚下那个用血和赤菽粉画就的简陋符纹,骤然亮起了微弱的红光!一股虽然不强、却异常坚韧的守护意志弥漫开来,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障。
怪物撞在壁障上,发出一声闷响,前冲之势为之一滞。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暴怒,举起利爪再次猛击!
“彭!彭!”
壁障剧烈摇晃,红光闪烁不定,眼看就要破碎。
赤岳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不顾可能被利爪撕裂的风险,将全身力气灌注手臂,柴刀带着破风声,精准地噼向了怪物那硕大头颅与脖颈连接处的、看似柔软的部位!
“噗嗤!”
黑色的污血喷涌!怪物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嘶鸣,动作僵住,随即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而那个被兽夹困住的怪物,也在挣扎中触发了另一个夹子,重伤之下,渐渐没了声息。
小屋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赤岳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蚀性气味。
他拄着柴刀,看着眼前两具开始缓缓融化成黑色粘液的怪物尸体,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
这仅仅是两只。黑水潭边,那样的怪物还有多少?它们只是先遣吗?归墟的力量,竟然已经能如此具象化地污染和创造怪物了?
他不敢久留,强忍着恶心和疲惫,迅速检查了一下怪物融化的残骸,除了令人作呕的粘液和几片坚硬的、类似鱼鳞的甲片,一无所获。他收起一片鳞甲作为证据,立刻离开了这个充满危险气息的地方。
返回村落的路上,赤岳的心情比来时更加凝重。亡魂的困扰尚未解决,更实质、更具破坏力的威胁已经兵临城下。赤谷村,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村落,已然成了两个世界力量碰撞的最前沿。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感觉到,那双来自归墟的、冰冷的眼睛,正透过层层阻隔,漠然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挣扎求生的渺小生灵。
共工的遗泽,不再是沉睡的传说,而已然化作苏醒的噩梦。而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