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屹看琢云,看的心酸。
她并没有露出半分颓色,仍然硬气着,更让人觉得她无处示弱——就好像她没有相亲之人,孤骨、孤魂,孤枕、孤眠,只身千里,无人管、无人收。
琢云慢慢直起身,试图长出一口气,然而一阵激烈咳嗽打断她这一口长气,她吭吭了半晌,平息之后,慢慢靠近椅子里,头微微往后仰,紧绷着的肩膀往下塌,两腿分开,双手交叠在腹部,神情和姿态都松弛下来。
她后背全是汗,柔软长衫大片大片贴在背上,她懒怠去换,慢慢转动眼珠,看一眼燕屹。
燕屹坐回去,也是个疲惫不堪的姿态。
留芳送进来一盆滚烫的姜茶,给两只倦燕一人舀一碗:“饭菜马上就好。”
她匆匆出去,燕屹端起碗,沿着碗边吹一口气,浅尝一口,嘴皮子险些烫掉。
他放下碗,感觉头脑里混乱逐渐理顺,空白被填补,昨夜在慌乱之中,他的暴戾几乎要暴露出现,现在也被掩盖,重新变成那个只是脾气不好、不务正业的纨绔——如果琢云离开,他会感觉燕家迅速坍塌,再次变成一盘没有意义的散沙,而他会失控。
琢云闭上眼睛:“祖父还能说话吗?”
燕屹点头:“还能。”
“吃完饭,我去找他。”
“我找个内科大夫来,给你看看咳嗽。”
“今天不行。”
“明天。”
“可以。”
两人言语简短,心境却与夜里截然不同,园中金光披拂,万龄菊嫩黄,小灰猫跳扑飞花,令人舒心。
无心赏菊的是留芳,她在大厨房里想到琢云咳嗽,还有外伤,鸡肉、羊肉都不能吃,见有肉和鲜慈姑,连忙让厨娘片肉、削慈姑,剁碎做馅,只加一点盐、油。
她再擀面皮,包出五六十个馄饨,下入滚水中,煮的面皮透亮,捞起来放进天麻猪肚汤中,用一只有耳的平底铜锅盛着。
有了这许多馄饨、热汤,再配上几样时蔬,二姑娘只要能吃下去,也就能恢复精神了。
她再舀一碗芋头、一盘清炒鲜藕、一盘菰菜,又怕不够,带上四个糖饼。
她自己用帕子包着手,提着铜锅耳朵,走在前面,一个小丫鬟拎着食盒跟在后面。
她进屋,把这锅馄饨放到桌上,用大碗先给琢云舀二十来个馄饨,给燕屹舀上一碗汤,十来个馄饨,再从小丫鬟手里接了食盒,把菜一样一样端了上去。
早饭清淡,但味道爽口,燕屹照例先吃,吃一个馄饨,每样菜尝一口,等他吃的差不多了,琢云一边吭吭的咳,一边拿起勺子,逼着自己吃。
费力吞下去几口热汤,热汤像犁地似的在身体里开辟出一条道路,让她能再吃下几个馄饨。
几个馄饨吃下去,她开了胃口,吃完这一碗,又吃了一碗,浑身都跟着暖和起来。
留芳站在一旁看着,悄悄松了口气。
能吃东西就没事。
因为琢云吐出来的血丝,她一直悬着心。
琢云不是个大家闺秀,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不会管家,不会写字看书,没拿过针线,但她就是亲近琢云,愿意为她操心。
琢云是主心骨,让她有底气,不回婆家去贡献自己,也能应付别人的长舌头,挺起腰杆做一回人。
琢云吃饱饭,通身洁净,让燕屹不要睡,跟着她去议事厅。
议事厅气味复杂。
还有浓郁药气。
燕鸿魁只剩下一把骨头,非常虚弱,脖颈间肿块坚硬如石,皮肤被撑开,变得又透又亮,已经有一处开始破溃流脓,哪怕是史冠今,也无力回天。
留在这里照顾他的燕曜,感受到死亡的力量。
这股力量让他骤然发觉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他的生命也在不断消耗,父亲离开之后,他将直面平庸,失去权威,直到死亡。
他很忧虑,更不敢独自面对琢云,他一眼不看燕屹,借口出去吃早饭,逃离房间。
燕鸿魁神情平静,坐在罗汉床上,背靠软枕,手撑炕几,望向姐弟二人。
琢云坐在绣墩上,直明来意:“我对严禁司不了解,严禁司正七品亲事司京都指挥使空出来了,武臣铨选,由谁定夺?”
燕鸿魁枯木一般的眼睛亮了一瞬,从狭窄的喉咙里挤出声音:“什么时候空出来的?”
“昨天晚上。”
燕鸿魁启用头脑:“还来得及,你要争?”
“争。”
“你没有年资,也没有功绩。”
“昨晚有了功绩。”
燕鸿魁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
“一是由亲事官都统制举荐有年资、功绩之人到吏部考功司,二是掌文、武选官升迁、变动、资任的吏部考功司郎中筛选,送往吏部侍郎右选,侍郎右选掌低阶武臣考校、拟官、授官,最后拟定名录,由陛下过目。”
“太子、常皇后会不会过目?”
“低阶武官不会过目,”燕鸿魁思索,“虽然你是陛下亲点,也和太子、常家两不相干,但这样的人,严禁司正将中一定有不少,你靠什么过关?”
“钱,足够的贿赂,一定会带来足够的权力。”
燕鸿魁坐直身体,上半身微微倾向琢云,审视她,最终心满意足——她对官场很敏锐,知道慢人一步,就是满盘皆输,更知道权力滋生腐败,腐败伴随权力。
“你打算拿多少?”
“亲事官都统制两万贯、考功司郎中三万贯、侍郎右选六万贯。”
“够了,钱从那里来?”
“你出一半,我出一半,公平。”
燕鸿魁笑一声:“毕竟你姓燕,公平。”
他叫燕屹:“拿我的私印,去找陈管事,支五万五千两银票。”
燕屹起身,去桌案上找私印。
燕鸿魁继续问琢云:“由谁去行贿?”
琢云回答:“吏部由二叔去,严禁司我去。”
燕鸿魁点头:“不错,你二叔为了高升,向来四处活动,由他出面送礼,不会引人注目。”
他放了心,对拿到私章的燕屹道:“你去找你二叔,琢云不要出面。”
燕屹难得没有反驳,点头离去。
琢云起身告辞,去找燕夫人要银票,为自己谋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