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下午,芳菲苑花店的门铃清脆地响了起来。林语蓉正蹲在地上整理新到的花材,头也不抬地用她那刻意练习过的吴侬软语说道:“欢迎光临芳菲苑,请问需要什么花?”
“我需要你,林语蓉。”一个带着明显东北口音的女声响起。
林语蓉猛地抬头,手中的剪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周在文学沙龙上差点揭穿她的那个女生。今天她穿了一件湖蓝色的旗袍,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林语蓉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确认徐娘在里屋没出来后,压低声音用东北话问道:“你到底想干啥?”
“哟,这会儿不说你那装模作样的上海话了?”女生轻笑着走近,“我叫赵明丽,咱们是老乡啊,奉天城西关外的,记得不?”
林语蓉的心沉了下去。她当然记得,赵明丽是她老家对面杂货铺老板的女儿,比她大两岁,小时候没少欺负她。
“你想怎样?”林语蓉警惕地问,手指不自觉地摸向插在花桶里的剪刀。
赵明丽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嗤笑一声:“还是这么泼辣。放心,我不是来拆穿你的。”她环顾花店,手指轻轻抚过一束玫瑰,“相反,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林语蓉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随你怎么想。”赵明丽从手包里掏出一支烟,优雅地点上,“我听说那个复旦的程书白对你挺上心?他家可不简单,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程世勋。”
林语蓉心头一震。她知道程书白家境不错,但没想到竟是这样显赫。
“所以呢?”
“所以...”赵明丽吐出一个烟圈,“我们可以合作。你继续演你的花店西施,我帮你抬高身价,到时候从他身上捞一笔大的。”
林语蓉眯起眼睛:“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合作?”
“因为如果你不合作,”赵明丽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明天整个复旦都会知道,他们心中的文艺女神其实是个能抡擀面杖打人的东北悍妇。”
林语蓉的拳头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恨不得现在就给这张得意的脸来上一拳,但她忍住了。徐娘说得对,在上海滩,女人要么有靠山,要么有手段。
“你要多少?”她咬牙切齿地问。
“五五分成。”赵明丽直起身,“我会安排一些,让程书白觉得你不仅美丽,还很有才华和人脉。等他完全陷进去后,我们就...”
“就敲诈他?”林语蓉打断她,“你想都别想!”
“别装清高了。”赵明丽冷笑,“你以为你现在在做什么?不也是在骗他的感情骗他的钱?我只是让它更有效率而已。”
林语蓉沉默了。赵明丽的话像一把刀,戳中了她心里最不舒服的地方。
“给你三天考虑。”赵明丽掐灭烟头,从花桶里抽出一支玫瑰别在耳后,“周五文学社有活动,希望到时候能看到你...和你的男朋友。”
门铃再次响起,赵明丽扭着腰肢离开了,留下林语蓉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谁啊?”徐娘从里屋出来,看到林语蓉脸色不对,“怎么了?”
“没事,”林语蓉强作镇定,“一个难缠的顾客。”
徐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问。林语蓉机械地继续整理花材,脑海里却乱成一团。赵明丽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打破了她勉强维持的表面平静。
傍晚时分,门铃又一次响起。林语蓉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但抬头看到是程书白,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语蓉!”程书白今天看起来格外兴奋,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我有个好消息!”
林语蓉挤出一个微笑:“什么好消息?”
“我的诗被《新月》杂志采纳了!”程书白激动地说,“就是写给你的那首!编辑说它感情真挚,意境优美!”
“真的?恭喜你。”林语蓉努力表现出惊喜的样子,心里却想着赵明丽的威胁。
程书白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银质手链,坠子是一朵小小的玫瑰花。“这是用第一笔稿费买的,”他羞涩地说,“希望你喜欢。”
林语蓉看着那条手链,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程书白是真心实意的,而她却在欺骗他。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推辞道。
“请一定收下!”程书白执意道,“没有你的灵感,我写不出那首诗。”他犹豫了一下,“其实...我父母想见见你。”
“什么?”林语蓉这下真的惊到了。
“我跟他们提起了你,”程书白脸红了,“他们这周末在家设了晚宴,希望你能来。”
林语蓉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赵明丽的威胁言犹在耳。如果她能接触到程书白的家人,也许能掌握更多主动权...
“我...我很荣幸。”她最终说道。
程书白欣喜若狂,又聊了许久才离开。他一走,林语蓉立刻上楼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瘫坐在床上。
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本《唐诗三百首》,翻到折角的一页。这半年来,她确实背了不少诗词,最初只是为了应付程书白,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些文字。特别是李白的那首《将进酒》,每次读都让她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在东北时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
“林语蓉啊林语蓉,”她自言自语,“你到底在干什么?”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精致的旗袍,妆容淡雅,看起来完全是个南方闺秀。但林语蓉知道,在那层伪装下,还是那个能抡擀面杖的东北姑娘。
第二天,林语蓉正在为一位顾客包扎花束,门铃又响了。她抬头一看,顿时僵住了——赵明丽挽着程书白的手臂走了进来。
“语蓉!”程书白兴奋地说,“猜猜发生了什么?我刚刚才知道,赵小姐竟然是我们老乡!”
林语蓉手里的丝带滑落在地。赵明丽冲她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真是太巧了,”赵明丽用标准的国语说道,“我和书白在图书馆偶遇,听到他在读你的名字,一问才知道你们认识。”
“是啊!”程书白完全没察觉到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赵小姐说她在奉天时就听说过你家,说你母亲是当地有名的才女。”
林语蓉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她母亲早逝,生前只是个普通家庭主妇,哪来的什么“才女”之名?这分明是赵明丽设的局。
“是吗?”她强撑着笑容,“我都不知道赵小姐认识我母亲呢。”
“当然,”赵明丽面不改色,“你母亲的诗在我们那儿可有名了。对了,书白,你不是说要请语蓉参加你家的晚宴吗?我可以一起去吗?我父亲和程伯伯有些生意往来呢。”
程书白有些惊讶,但很快点头:“当然欢迎!”
林语蓉感到一阵眩晕。赵明丽这是要步步紧逼,把她往绝路上赶。
接下来的几天,赵明丽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程书白,不断在“偶遇”中加深他们的关系。每次见面,她都会给林语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暗示她别忘了周五的约定。
周四晚上,林语蓉辗转难眠。明天就是文学社的活动,也是赵明丽给她的最后期限。她翻身起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里面装着她从东北带来的几件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一根擀面杖——这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真实自我的象征。
她抚摸着擀面杖粗糙的表面,突然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没有穿旗袍,而是换上了一件简单的衬衫和长裙。徐娘看到后大吃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做我自己。”林语蓉平静地说。
“你疯了?”徐娘压低声音,“那个赵明丽一看就不是善茬,你要是现在露馅,不仅程书白那边黄了,咱们花店的名声也完了!”
“我知道。”林语蓉深吸一口气,“但我受够了。”
傍晚,她如约来到文学社,远远就看到赵明丽和程书白站在一起。赵明丽穿了一件艳丽的红色旗袍,正亲热地挽着程书白的手臂。
“语蓉!”程书白看到她,高兴地招手,“你今天看起来...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林语蓉没有化妆,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干练,与往日的“文艺女神”形象大相径庭。
“我有话要说。”她直视着程书白,声音坚定。
就在这时,赵明丽突然高声说道:“各位!在活动开始前,我有件有趣的事要分享!”她环顾四周,确保所有人都注意过来,“你们知道吗?我们这位文艺女神林语蓉小姐,其实是个——”
“是个能抡擀面杖打人的东北姑娘!”林语蓉大声接话,声音洪亮,字正腔圆的东北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不仅如此,我还会骂街,能一口气喝半斤白酒,打架从来没输过!”
全场鸦雀无声。程书白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赵明丽显然没料到林语蓉会自己坦白,一时语塞。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冷笑道:“看吧,我早说过她是个骗子!她根本不是什么文艺女青年,连高中都没读完!”
“没错,”林语蓉坦然承认,“但我这半年来读的诗,比你一辈子读的都多。”她转向程书白,“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背的每一首诗,都是真心喜欢的。”
程书白的表情从震惊慢慢变成了困惑,最后竟露出一丝笑意:“所以...那些关于花的感悟...”
“都是徐娘教的套路。”林语蓉苦笑,“但我确实喜欢花,喜欢它们不管在东北还是上海都能开得那么灿烂。”
赵明丽见局势没有按她预期的发展,气急败坏地喊道:“程书白,你还不明白吗?她就是个骗子!她接近你就是为了你的钱!”
“不是的!”林语蓉厉声反驳,“我承认一开始是,但现在...”她看向程书白,声音低了下来,“现在我不知道了。”
程书白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你喜欢徐志摩的诗吗?”
林语蓉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说实话...有点酸。”
“噗——”程书白突然笑出声来,“我早就觉得了!只是不好意思说!”
这下轮到林语蓉傻眼了。
“其实...”程书白推了推眼镜,“我父亲早就调查过你了。他知道你是东北来的,也知道你在老家的...事迹。”
“什么?”林语蓉和赵明丽异口同声。
“我父亲说,”程书白微笑着,“一个能在乱世中独自闯荡到上海,还能靠本事站稳脚跟的女孩,比那些只会吟诗作对的闺秀强多了。”
林语蓉感到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桌子才站稳。她设想过无数种结局,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赵明丽脸色铁青,突然尖叫道:“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就是个粗俗的——”
“够了!”程书白罕见地提高了声音,“赵小姐,请你离开。顺便说一句,我父亲已经终止了与你们家的所有生意往来。”
赵明丽如遭雷击,最后狠狠地瞪了林语蓉一眼,摔门而去。
活动室里只剩下林语蓉和程书白两人,空气一时凝固。
“所以...”林语蓉小心翼翼地问,“你家的晚宴...”
“当然还请你来,”程书白笑着说,“不过这次,希望你能做真实的自己。”
林语蓉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半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可能会吓到你父母,”她半开玩笑地说,“我吃饭声音很大,还爱啃骨头。”
程书白大笑:“那我等着看他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