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渊踉跄着冲进内院,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刺目的白——白幔垂落缠绕着廊柱,像灵汐曾为他浆洗的素纱。
白烛在灵堂正中燃得昏沉,烛泪堆积如霜,比他在北境见过的雪还要冷。
而灵堂中央那具漆黑的棺木,像一口吞人的深渊,死死钉住了他的目光,连带着空气都变得凝滞,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扫过院子,心脏猛地一缩——曾经满架盛放的月季花,是灵汐亲手栽下的。
那年春天,她穿着淡绿布裙,蹲在花架下,手里捧着刚买回来的花苗,鼻尖沾了点泥土,像只偷了蜜的小猫。
“承渊你看,”她举着一株带苞的月季,眼睛亮得像星星,“掌柜的说这叫‘胭脂雪’,开出来是粉白的,又泼辣又耐活,能陪着你走更远的路呢。”
他当时笑着蹲下来,帮她拂去鼻尖的泥,指尖蹭过她温热的脸颊:“哪有花比你还耐活?你才是能陪我一辈子的。”
可如今,花架早已朽坏,泥土干裂得能塞进手指,连一株枯茎都寻不见,只剩寒风卷着纸钱碎片,在空荡的院子里打旋,像是灵汐没说出口的叹息。
“将军……”老管家颤巍巍地起身,声音哽咽得像被麻绳勒住,“您终于回来了……夫人她……”
“棺里是谁?”陆承渊的声音沙哑得像被战场的黄沙磨过,他死死盯着那具棺木,指尖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他不敢信,也不能信——他日夜思念的人,那个会在他练剑时递水、会在他晚归时留灯、会在新婚夜红着眼说“我等你”的灵汐,怎么会躺在那冰冷的木头里?
老管家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地磕了个头:“是夫人……是夫人啊!您走后,夫人日夜守在院子里,对着月季花哭,茶饭不思,身子一天比一天弱。”
“她总说‘承渊在边关冷,我得多为他祈福’,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城外的清元寺,来回几十里路,有时候下雨路滑,她赤着脚都要走……”
陆承渊的眼前突然闪过灵汐赤着脚跑向城门的模样,那时她的脚底渗着血,却还朝着他的方向伸着手。
他的心像被烧红的长枪刺穿,疼得他几乎站不稳——他早该知道,灵汐的性子有多执拗,她认定的事,哪怕拼了命也要做到。
“三个月前,夫人去寺里还愿,带着您留在家里的旧玉佩,说要给您求个平安符……”
老管家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砸在青砖上。
“可偏偏撞见了三皇子!那皇子见夫人貌美,就想强抢,府里的下人想拦,却被他的侍卫打得半死。夫人抱着柱子宁死不从。”
“那皇子还笑着说‘陆承渊不过是个守边关的破将军,早晚要死在战场上,敢跟本皇子抢人?’……最后夫人……夫人就一头撞在了寺里的石佛上,当场就没了气……”
后面的话,陆承渊已经听不清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灵汐的模样像走马灯似的闪过——她在灯下为他绣兰花帕子,指尖被针扎出血,却笑着说“兰花配将军,好看”。
她在他出征前,把玉佩塞进他怀里,说“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能保平安”;她在新婚夜,摸着他的铠甲,轻声说“承渊,我不求你当大英雄,我只求你活着回来”。
可最后,他的平安符没求到,她却成了石佛前那滩刺目的血。
他踉跄着走到棺木前,伸出手,却在离棺木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怕,怕这冰冷的触感会把最后一点念想击碎。
直到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棺木边缘,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全身,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灵汐真的不在了,那个会跟他拌嘴、会为他担心、会等他回家的灵汐,真的不在了。
他从灵堂供桌上拿起一朵干枯的月季花,那是灵汐最后一次修剪花枝时留下的,花瓣早已失去光泽,却被她小心地压在《诗经》里。
书页上还留着她淡淡的字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紧紧攥着那朵干花,指节泛白,直到花瓣被捏得粉碎,扎进掌心,渗出血来,他也浑然不觉——这点疼,比起灵汐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马蹄声,一个太监带着几个侍卫,捧着赏赐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正是三皇子,脸上带着几分假意的愧疚,腰间的玉佩晃来晃去,刺眼得很。
“陆将军辛苦,陛下念你护国有功,特赐黄金百两、绸缎千匹,还有这柄七星剑……”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像指甲刮过木板,“三皇子得知夫人之事,心中愧疚,特来向将军赔罪。”
三皇子上前一步,假惺惺地作揖,眼角却藏着不屑:“陆将军,此前是本皇子糊涂,冲撞了夫人,这是本皇子特意准备的赔礼,还请将军恕罪。”
陆承渊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缓缓蹲下身,将掌心的干花碎末撒在棺木前。
他想起灵汐曾说“月季泼辣,能活很久”,可如今,花枯了,人也没了。
他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地上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太监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赏赐的事,三皇子脸上的愧疚也渐渐变成了不耐,可陆承渊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跪在棺木前,背影僵直得像一尊雕塑。
直到天色渐亮,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灵堂,他才缓缓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北境的冰:“把赏赐拿走,还有他。”
他指了指三皇子,“别让我再看见。”
老管家愣了愣,连忙点头:“是,将军。”
陆承渊亲手抬起灵汐的棺木,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他的铠甲还沾着战场的血污,却小心翼翼地避开棺木,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尸体,而是他整个的命。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他曾誓死守护的皇城,没有看一眼那所谓的“皇恩浩荡”。
只是一步步走出院门,身后跟着背着行囊的家人和下人,还有那具承载了他所有念想的棺木。
出了皇城,他没有去任何亲友家,而是带着棺木和残余的手下,直奔北境——那里,是他曾经浴血奋战的地方,是他以为能“护国保家”的地方。
如今,成了他复仇的起点。
他找到了蛮族的将军,提出要投靠他们,条件只有一个:“进城后,不得屠杀百姓。”
蛮族将军久闻陆承渊的威名,又敬佩他的血性,立刻答应了他的条件。
陆承渊带着蛮族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
他熟悉皇城的防御,知道守军的弱点,不到一年就攻下了皇城。
城破那天,他没有让士兵伤害一个百姓,只是亲自找到了躲在皇宫密室里的三皇子。
没有多余的话,陆承渊一剑斩下了三皇子的首级,用一块白布包好——那白布,是灵汐为他绣帕子剩下的布料,他一直带在身边。
他要带这个畜生,去见灵汐,去给她赔罪。
灵汐的忌日那天。
陆承渊带着三皇子的首级,来到了灵汐的坟前。
坟前没有石碑,只有一株刚栽下的月季,是他特意从江南移栽来的,品种还是当年灵汐喜欢的“胭脂雪”,却因为时节不对,迟迟没有开花。
他将首级放在坟前,缓缓跪下,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从怀里摸出那方兰花帕子,帕子边缘已经磨破,上面的兰花却依旧清晰——这是灵汐绣的最后一方帕子,还没来得及给他,就永远留在了那个春天。
“灵汐,我来看你了。”他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对熟睡的她低语,指尖轻轻抚摸着坟前的泥土,“那个欺负你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后悔了……”他的肩膀开始颤抖,眼泪砸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不该走的,我不该为了什么家国大义丢下你。我以为守住了国家,就能守住你,可我错了……我连你都守不住,守着这国家又有什么用?”
“你说月季泼辣,能陪我走很远的路,可我连让你看一次月季开花都做不到……”
他抬头看着那株蔫蔫的月季幼苗,声音里满是绝望。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江南看真兰花,要陪你种满院子的月季,要跟你执手偕老……可我一样都没做到。”
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飘向远方,像是灵汐在回应他。
陆承渊从腰间拔出佩剑——那是灵汐亲手为他系上的剑,剑穗上还挂着她绣的小兰花,剑身上的血迹早已擦干净,却依旧泛着冷光。
他看着剑身映出的自己,满脸风霜,眼底只剩死寂,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灵汐,我来陪你了。”
剑光闪过,鲜血溅在坟前的月季幼苗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血色花朵,艳丽得让人窒息。
陆承渊倒在坟前,最后一眼,他仿佛看到灵汐穿着淡绿布裙,站在满院的月季花丛中,手里举着一株“胭脂雪”,对他笑着说:“承渊,你看,花开了。”
林砚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
他作为旁观者,看着这场从新婚夜开始的悲剧,看着陆承渊从热血沸腾的将军,变成满心悔恨的复仇者,最后变成坟前的一抔黄土。
看着灵汐从温柔待嫁的女子,变成日夜祈福的思妇,最后变成石佛前的一抹血。
他想伸手去拉陆承渊,想告诉他“别这样”,可他的手却穿过了陆承渊的身体——他只是个梦外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在这时,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灵汐的坟、血色的月季、陆承渊的尸体,都像被风吹散的烟雾,渐渐消失。
林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次陷入了黑暗,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灵汐的笑声,和陆承渊那句带着无尽悔恨的“我后悔了”,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