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林天强罕见地将所有工作暂时搁置,全身心地投入到陪伴家人之中。他带着江芊雨、弟弟妹妹,以及被“强制”放了假的沐云祈,将上沪逛了个遍。
此时的上沪,虽远不及后世那般魔幻璀璨,外滩的东方明珠尚且只存在于规划图纸上,陆家嘴也只是一片正在轰鸣开发中的热土。
但相比于国内其他尚在缓慢苏醒的城市,这里已然是大陆最前沿、最繁华的所在。南京路上的熙攘人流,淮海路上的精致橱窗,老城隍庙的市井烟火,西郊公园的异域风情……都让初来乍到的林家兄妹感到新奇不已。
金钱无疑是最好的旅游伴侣,无需考虑预算,出入有专车接送,品尝地道美食,选购心仪之物,这种完全摆脱了物质顾虑的纯粹游玩,让每个人都沉浸其中,脸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
就连一向清冷自持的沐云祈,眉宇间也仿佛被这和煦的暖风吹化了几分,唇角偶尔会不自觉地上扬。她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沪人,在此刻才真正像一个符合她年龄的少女,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重新认识着这座熟悉的城市。
她指着一处弄堂口,会轻声说起小时候母亲带她来这里买过白糖糕;路过某条小河滨,会提到以前这里的水要清得多,夏天能看到有人游泳。这些零星的、带着个人印记的回忆,为众人的游览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色彩。
林天强选择带上她,这份心思并不仅仅是上司对下属的体恤。更深层次的,是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怜悯与拉拔。他太清楚,这个女孩过去的十几年人生被框在多么狭小和困顿的圈子里,所谓的“本地人”身份,并未能让她享受到这座城市的半分繁华,反而更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
他带她见识和平饭店的爵士乐,在私房菜里品尝上沪最正宗且昂贵的西餐,登上当时还算稀罕的高层建筑俯瞰城市轮廓……他是在用一种近乎“补课”的方式,强行将她拉入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他所在的世界,让她亲眼见证、亲身感受她未来将要参与运作和掌控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舞台。
这种无声的“见世面”,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培养和认可。
快乐的时光在欢声笑语中飞逝,剩下的时间就由江芊雨带着两个小的去玩,而林天强也得重新投入到这诡谲凶险的厮杀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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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沪市皇浦路17号,浦江海关总部大楼内,一间充斥着纸张和油墨气息的会议室里,气氛肃穆。
杨守拙坐在长桌首位,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亮的桌面,面前摊开着厚厚一摞近期的外籍人员入境申报单和船舶入境记录。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微蹙的眉头透露着内心的专注。
作为浦江海关最年轻的副关长,分管监管和调查,他从港务局调任至此尚不足半年,却已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雷厉风行的手腕以及远超年龄的圆融通达,将这一摊子错综复杂的事务理顺,赢得了上下的信服。
因此,当他下令调阅近期,尤其是近一个月以来,所有东南亚籍人员的入境资料进行“例行复核”时,下属们虽有疑惑,却无人质疑,只是高效地执行。
会议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杨守拙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份份表格,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般高速运转,过滤、比对、分析着海量信息。
表面上,这是一次常规的内部监管审查,但他真正的目标,是受好友所托,探查是否有不寻常的东南亚力量悄然潜入上沪。林天强虽未明言,但杨守拙从其隐晦的提醒中,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而浦江海关作为所有外国人入沪的窗口,如果有外国人在沪闹出点大动静,他们上上下下也都要吃挂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初步汇总上来的数据似乎并无太大异常。东南亚各国来沪人员数量在合理区间内波动,旅游、探亲、商务考察……目的看起来都合情合理。
然而,杨守拙的指尖在一份关于印度尼西亚籍入境人员的汇总表上停了下来。他拿起旁边另一份过去半年的对比数据,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小张。”
他开口,声音平稳,点名负责数据统计的科长:“把近三个月印尼籍人员的入境申请,按申报目的和担保公司,再细分一下,单独列给我。尤其是那些短期商务签证和以‘技术交流’名义入境的。”
“是,杨关。”被点名的科长立刻应声,虽然不明白副关长为何对印尼方向如此关注,但还是迅速操作起来。
新的表格很快呈上。杨守拙拿起钢笔,在几个数据项上轻轻划了几道横线。
问题出现了。
与去年同期以及上半年相比,近一个月来自印尼的入境人数,表面上增幅不大,但结构却发生了微妙而显着的变化。以“船舶维修顾问”、“港务技术交流”名义入境的青壮年男性比例明显高了许多。而且,这些人的担保公司,集中指向了几家注册不久、背景模糊的南洋贸易公司。
更关键的是,这些“技术交流”人员申报的预计停留时间,与通常短期交流的规律不符,普遍偏长,且多有续签记录。
人数或许可以解释为正常的业务增长,但人员构成、入境目的与停留时间的异常组合,却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就像一套看似完整的拼图,仔细看去,却发现有几块边缘的齿痕无法完美咬合。
杨守拙靠向椅背,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脑海中浮现出林天强那张沉稳却隐含忧色的脸。
“天强,你的预感没错……”他在心中默念。
这绝非正常的商贸或技术往来。这种模式,更像是有组织、有目的的长期人员派驻,并且刻意分散、伪装了真实意图。那些所谓的“贸易公司”,恐怕只是幌子。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恢复清明,对下属吩咐道:“这部分印尼籍人员的资料,单独建档,重点关注。另外,联系一下边防和市局出入境管理部门,以海关核查名义,侧面了解一下这批人员入境后的实际动向,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杨关。”
下属领命而去,杨守拙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窗外浦江上往来的船只,眼神深邃。
数据不会说谎。这股来自南洋、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它无法与任何已知的正常商业活动匹配,那么,其指向的目的,恐怕就只剩下一个。
那就是冲着他那位正在上沪滩搅动风云的朋友,林天强而来的。
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发现,告知林天强。这场风暴,看来比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