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社出来,沈烨和林薇手里各多了一张薄薄的、印着毛主席语录和革命红旗的结婚证。
纸张粗糙,却重逾千斤。
林薇捏着那张纸,手指用力到泛白,仿佛那不是结婚证,而是她的卖身契。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片惨白,没有半分新嫁娘该有的羞涩或喜悦,只有麻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屈辱。
沈烨面无表情地将证书折好,塞进内侧口袋,动作小心,仿佛那不是幸福的证明,而是一份需要妥善保管的。。。战利品,或者说是护身符。
“走吧。”
他声音干涩,没有看她:
“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再住知青点已经不合适了,正好趁着现在有空,我陪你去知青点,把你的东西搬过来。”
林薇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去知青点。。。面对那些曾经一起学习、劳动、憧憬未来的同伴吗?
面对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几乎能够想象到那场景。
但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就像她没法选择不下乡,没法选择不被陷害,没有选择嫁给身边的这个男人一样。
她沉默地跟在沈烨身后,两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像两个奔赴刑场的陌生人,沉默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消息比他们的腿更快。
当两人快到知青点那排低矮的土坯房时,远远就看到几个知青正站在门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张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看到他们走近,那些议论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平时和林薇关系还不错的圆脸女知青张了张嘴,似乎想打招呼,但被她旁边一个戴着眼镜、面容严肃的男知青拉了一下胳膊,最终只是投来一个复杂而尴尬的眼神,然后迅速低下了头。
其他几个知青,有的立刻转身回了屋,仿佛没看见他们。
有的则是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上下打量着林薇,仿佛在看不洁的东西。
还有一两个男知青,目光则落在沈烨身上,带着某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混合着嫉妒和鄙夷的古怪神情。
没有人说话。
但这种死寂的、刻意的忽视和排斥,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人难堪。
林薇的脸瞬间血色尽失,身体微微颤抖,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抑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
沈烨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女知青宿舍门口,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符合他此刻“老实人”人设的局促:
“林薇同志。。。来搬一下她的东西。”
“同志?”
靠在门框上的一个高个子女知青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
“都领证了,还叫同志啊?沈烨,你这反应速度可真够慢的。”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
旁边有人发出低低的、压抑的笑声。
林薇的身体晃了一下。
沈烨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重复道:
“我们来搬东西。”
戴眼镜的男知青推了推眼镜,语气还算客气,但带着明显的疏离:
“林薇的东西在里面,自己进去拿吧。”
“地方小,就不请你进去了。”
这话是对沈烨说的,显然不欢迎他进入女知青的宿舍。
沈烨点点头,站在了门口,像一尊门神。
林薇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进那间,她住了还不算久的宿舍。
她的铺位在最里面。
东西不多,一个旧木箱,一个打着补丁的行李袋,床上叠放着单薄的被褥,墙上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还有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放在窗台上。
同屋的其他两个女知青都不在,或许是不想面对这尴尬的场面。
林薇默默地开始收拾。
每拿起一件东西,都能感觉到门外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她能听到外面隐约的议论。
“。。。真就这么嫁了?”
“不然能怎么办?名声都那样了。。。”
“便宜那个乡下人了。。。”
“听说昨天打了不少野物呢,也算因祸得福?”
“呸!一点肉就打发了?真没骨气!要是我,宁可回城接受批评也不受这委屈!”
“回城?说得轻巧,那种事闹大了,回城就能有好果子吃?”
这些话语碎片像冰冷的石头,一块块砸在她心上。
她快速地将所有东西塞进箱子和行李袋,动作近乎粗暴。
最后,她拿起那个搪瓷缸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行李袋。
当她拖着沉重的箱子和行李袋艰难地走到门口时,沈烨伸出手,默不作声地接过了最重的箱子。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那个之前嗤笑的高个子女知青突然又开口了,声音尖细:
“林薇,这就走了?以后就不是我们知青点的人了,是光荣的贫下中农家属了,恭喜啊!”
这话像是祝福,实则满是奚落。
另一个女知青也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
“是啊,以后就不用跟我们一样天天啃窝头下地受苦了,真好命哦。”
林薇的脚步顿住了,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沈烨猛地回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两个女知青。
他的眼神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压力,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龌龊的心思。
那两个女知青被他看得心里一毛,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
沈烨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回身,一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碰林薇,只是沉声道:
“走了。”
他率先迈步,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替她隔断了大部分恶意的目光。
林薇低着头,死死攥着行李袋的带子,快步跟在他身后,逃离这个让她尊严扫地的地方。
走出知青点的院子,路上的村民同样投来各种目光。
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不屑。
“看,就是他俩。。。”
“真领证了?”
“啧啧,这城里姑娘,算是栽这小子手里了。。。”
“沈家小子也是,啥锅配啥盖吧。。。”
沈烨始终面无表情,步伐稳定。
林薇则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紧紧跟着,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只不过,在路过几个小孩的身前时,一个年纪约是七八岁的男孩,突然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头,直接就朝林薇砸了过去,嘴里还骂着“破鞋”二字。
沈烨眼疾手快,一步上前,用身体挡住了那颗石子,而后目光森寒的看向那名男孩。
“你是谁家的?有没有人管?要是没人管的话,我不介意替你爹娘好好管管。”
听到沈烨的话,再对上对方那吃人的目光,小男孩显然是害怕了。
就连他身旁,几个拿着土坷垃,跃跃欲试的其他几个小孩,见势不妙,也立马扔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身躲入了人群。
“沈烨!你牛气什么,难不成除了女人,你就敢欺负小孩子了?”
此话一出,周围立马传来一阵哄笑。
所有人都用戏谑的目光看着沈烨。
甚至一些男人,还用猥琐的目光,在林薇身上来回扫视。
林薇只感觉遍体身寒,很想不管不顾,直接逃离此地。
“哼!是吗!”
沈烨冷哼一声,而后举起手中的木箱,直接就朝说话那人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说话之人一时不防,直接被箱子砸了个结实。
要知道,这箱子可是实木打造的,就算是沈烨如今的力量今非昔比,拿着也感觉压手。
对方被这么一砸,直接倒飞出去三四米远,而后惨叫一声,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收拾完对方,沈烨再次看向那名已经被吓傻的男孩喝道:
“你爹娘呢!叫他们给我滚出来!”
“沈烨,你不要太过分!这里可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话没说完,沈烨直接一个眼神过去,旁边说话之人立马闭嘴,而后灰溜溜的跑了。
见还没有人出来认领小孩,沈烨将手中的箱子往地上一放,而后大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抓对方的衣领。
“住手沈烨,你想干什么!”
终于,又有一个村民站出来,想要阻止。
“他是你家的孩子?”
村民愣了一下,而后摇摇头。
“不是就滚一边去!敢惹老子!信不信我今晚就把你房子点了!”
话音落下,他已经一把将地上的小孩提起,环顾了下四周,冷喝道:
“还没有人认领吗!”
说完,便将其高高举起,作势就要往地上摔。
终于,就在他将小孩举过头顶,要往地上砸去的时候,人群中,终于冲出来一个妇人,哭天抢地的嚎道:
“沈烨!你想干嘛!快放了我家大宝!”
“他是你儿子?”
沈烨居高临下,目光森冷的看着眼前的妇人喝道。
“对对对,他就是我儿子,你快放了他!”
妇人上前,想要伸手去抓挠沈烨,但对上对方那没有半点人类情感的双眸,最终还是恐惧的后退两步,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要我放了他可以!让他给我媳妇道歉!”
“另外,他刚才用石头砸伤了我,害的我下午上不了工,耽误了生产,你们得负责。”
此话一出,周围尽皆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看着忠厚老实的沈烨,竟然会说出这般无耻的话语。
就连身后的林薇,也是微微愣神,不明白这畜牲又是闹得哪出。
然而,还不等妇人反应,沈烨便再次开口道:
“刚才这事,我只给你一次解决的机会,赔偿我10块钱,另外,再让你男人替我挑一个星期的河泥,同意了我就放人。”
“不同意的话,我今晚就搬去你家养伤!以后在村子里,见到你家孩子,见一次老子就打一次!”
“我就不信了,我沈烨还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了!”
沈烨这话一出,周遭的村民顿时轰的一下炸了。
“这特么的什么人啊?怎么能这么无耻不要脸?”
“就是就是,这小子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个无赖呢?”
“是不是被那女之前影响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呢?”
听着村民的议论,林薇想死的心都有了。
而一旁的妇人,此时却是六神无主起来。
看着人高马大,拎自己儿子犹如拎小鸡一般毫不费力。
回想了下自家男人的体格,绝对不是这牲口的对手,妇人顿时有些着急。
“沈烨,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做的这般难看吧?”
沈烨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是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将手中的男孩高高扬起,作势就要我那个地上砸去。
就算是成年人被他来上这么一下,估计不死也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更遑论是一个小孩。
见此情形,妇人吓得大声尖叫:
“好好好!沈烨,你的条件我答应了!10块钱我立马就给,我男人也会去给你替工,帮你去挑河泥!”
说话间,她便已经从内衬里掏出10块钱,递了过来。
沈烨接过对方那还带有余温的大团结,转手就收进了自己口袋,而后将男孩丢在了自己脚边,冷冷的看着妇人道:
“希望你说到做到,否则的话,我不介意去你家门口守着。”
说完,环顾了下四周,语气森冷道:
“林薇是我沈烨的女人,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以后,谁要是再敢欺负她,或者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那你们就洗好脖子给我等着,别怪我沈烨勿谓言之不预!”
说完,便抓起地上的木箱,大踏步朝家里走去。
身后的林薇见状,眼神复杂的看了对方的背影一眼,也急忙跟了上去。
直到回到那扇破旧的院门前,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和议论才被暂时隔绝。
王桂芬和沈红梅等在家里,看到他们回来,尤其是看到林薇那失魂落魄、眼圈通红的样子,都叹了口气,想上前帮忙,又有些不知所措。
沈烨把箱子放在屋檐下,对林薇说了一句:
“以后你就在这安心住下。”
然后就不再管她,拿起墙角的扁担和水桶,对王桂芬说:
“娘,我去挑水。”
他需要离开一下,让这个女人自己消化这巨大的屈辱,也需要让自己冷静一下。
虽然警告了众人,可那些目光和议论不会当着他的面继续传播,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
这只是开始,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将活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之下。
而他,必须尽快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屏蔽这些噪音,足以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挑着水桶走出院子,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沉默而坚韧。
院子里,林薇看着那个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又看着眼前陌生的“家”和陌生的“家人”,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再次将她淹没。
她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无声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连愤怒似乎都变得无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