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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色漫过船舷时,乔治·庞森比·康罗伊正将最后一块方糖碾进红茶。

詹尼捧着刚送进船舱的《泰晤士报》,指节在标题处微微发颤——紧急动议:康罗伊贸易公司涉嫌危害帝国安全几个铅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眼眶发酸。

布朗那老东西终于按捺不住了。康罗伊放下银匙,瓷杯与木桌相碰的轻响里,他盯着妻子发白的指尖,

詹尼深吸一口气,声线却仍带了抖:下议院保守党议员爱德华·布朗今日提出动议,指控康罗伊先生于上月携带未登记的精密机械装置经凯尔特海出境,涉嫌窃取国家机密技术。

海军部已协同财政部,要求即刻冻结猎鹰商会在利物浦、曼彻斯特等地的全部资产。

海风突然灌进舷窗,吹得报纸哗啦翻页。

康罗伊伸手按住飘起的纸角,指腹摩挲过三千工人四个字——那是他上个月给《曼彻斯特卫报》投的匿名稿,详细统计了利物浦工厂的雇工规模。詹尼,你说过利物浦码头的面包铺,有七家是工厂女工的丈夫开的?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浮着冷光,布朗要是敢封厂,明早威斯敏斯特的台阶上,会铺满要面包的工人的破围裙。

詹尼攥紧报纸的手松了些。

她望着丈夫喉结处晃动的猎鹰胸针,那是用他第一台蒸汽泵的废铁熔铸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叩衬衫。可他们要的不是封厂,是名声。她把报纸折好放在海图桌上,《泰晤士报》的读者里,有一半是等着看贵族丑闻的小市民。

康罗伊的拇指抵着下巴,这个动作詹尼太熟悉了——他在梳理棋局。所以我们要给他们看另一个故事。他起身走向舱壁上的橡木柜,取出个铜锁小盒,阿尔伯特亲王的加密日记副本,你上次说解到1847年?

詹尼的眼睛亮了。

她快步跟上,发梢扫过他肩章时带起淡淡雪松香——那是他送的爱尔兰香皂的味道。是的!她从裙袋里摸出个牛皮纸包,展开是几页泛黄的纸页,昨天凌晨三点,最后一段密文破解了。

亲王写,当年康罗伊男爵以民用机械改良名义提交过差分机初代设计,评审委员会的否决文件...至今锁在大英博物馆地下室。

康罗伊的指尖在铜盒上顿住。

他转身时,窗外的雾刚好漫过舷灯,将他的轮廓晕成一团暖橙。所以布朗他们不知道,那台被他们炸成废铁的,其实是三十年前就被王室盖过火漆的。他低笑一声,伸手将詹尼耳侧的碎发别到耳后,联系老霍奇森,那个总爱把《贝奥武甫》手稿修得比新的还亮的档案员。

告诉他,我要当年的评审原件。

詹尼点头,指尖已经按上了船舱角落的电报机。

她发报时的侧影被船灯拉得很长,黄铜按键在她指下跳跃,像在弹一首只有他们听得懂的曲子。

康罗伊望着她后颈翘起的发卷,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哈罗公学的雨夜里,这个来自朴茨茅斯的姑娘也是这样,用摩尔斯码在他课本上写别理那些说你是骗子的蠢货。

三日后的伦敦,晨雾还未散尽。

汤姆·威尔逊的黑色马车已经停在大英博物馆后巷。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铳,又检查了一遍差分机改造的车灯——那是詹尼专门为这种情况设计的,旋转棱镜能在十步内制造频闪,让追兵睁不开眼。

威尔逊先生。

沙哑的嗓音从阴影里传来。

穿粗布工服的档案员老霍奇森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个桐木匣。

他抬头时,康罗伊送的玳瑁眼镜滑到鼻尖,您要的东西在最下层,裹着王室火漆。

汤姆刚要接匣,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三辆无牌照的黑色马车急刹,六个戴面罩的人从车上跃下,手里的短棍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上车!汤姆拽着老霍奇森扑进车厢,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

马车冲出去的瞬间,身后传来木料断裂的脆响——追兵的短棍砸在了刚才他站的位置。

抓紧!汤姆吼了一声,猛拉缰绳。

马车拐进窄巷时,车轮几乎擦着砖墙,老霍奇森的桐木匣撞在车厢板上,发出闷响。

他腾出左手按下车灯开关,棱镜开始高速旋转,白亮的光斑在巷壁上跳跃,追兵的呼喝声突然变了调——频闪让他们的视觉出现了重影。

在这!

熟悉的低喝从前方拐角传来。

彼得·戴维斯裹着送奶工的围裙,推着辆装着铜奶罐的手车,罐口的白布下隐约露出半截枪管。

汤姆猛打方向,马车擦着奶车而过,老霍奇森手忙脚乱地将桐木匣塞进雨伞柄,雨伞地落在奶车筐里。

彼得踢了脚车轮,奶车向另一条巷子滚去。

汤姆回头时,追兵的马车已经被频闪晃得撞在路牌上,驾车的马人立而起,将两个黑衣人掀进了路边的煤堆。

康罗伊在梅菲尔区的书房里拆开雨伞柄时,窗外的雾刚刚散尽。

火漆印在阳光下泛着暗红,那是维多利亚女王登基那年的王室纹章。

他翻到最后一页,铅笔在评审意见:该装置仅为机械玩具,无军事价值一行下重重划了道线。

詹尼,他扬声唤妻子,手指敲了敲文件,帮我给《泰晤士报》的主编写封信。

就说...有人要翻旧账,我正好有本旧账要给大家看。

詹尼端着茶进来时,正看见彼得·戴维斯站在书房门口。

他换下了送奶工的围裙,套上了议会清洁工的藏青制服,袖口沾着点没擦净的奶渍——那是他刚从洗衣房顺来的行头。

需要我几点到?彼得摸了摸帽檐,声音像块打磨过的燧石。

康罗伊抬头,窗外的阳光正落在他肩章上,将猎鹰的轮廓镀成金红。议会大厦的走廊,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明早九点,清洁工换班的时候。

彼得点头,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詹尼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向桌上的文件,突然笑了:布朗先生的动议,怕是要变成伦敦茶余饭后的新笑话了。

康罗伊没有说话。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风,那风正卷着几片梧桐叶往议会大厦的方向去。

明天这个时候,威斯敏斯特的穹顶下,该有场新的雨要落了。

雾色在议会大厦的穹顶下凝成细珠,顺着青铜浮雕的褶皱往下淌。

彼得·戴维斯的藏青袖口蹭过大理石墙面时,沾了片水痕——和其他清洁工的制服一样

他推着打蜡车拐进走廊,皮靴底与地面相碰的轻响被雾吸走了大半。

财政大臣的办公室在三楼东翼,门楣上的鸢尾花纹章在雾里发着暗金。

彼得数着步数:第七块地板会吱呀响——三天前他扮成送煤工踩过。

果然,左脚刚落稳,那声轻响便像根针挑破了寂静。

他猛地顿住,打蜡车的铜柄在掌心沁出冷汗。

转角传来皮靴声。

彼得垂眼盯着打蜡桶里的蜂蜡,喉结动了动。

是值夜班的守卫,军靴的马刺每走三步会磕一下墙面——这规律他记了整周。

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在财政大臣办公室门前停住。

彼得听见锁孔转动的脆响,接着是守卫粗重的吐息:大人今早要提前看关税报表,我得再检查遍门锁。

门开了又关。

彼得的指甲掐进掌心,等守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口,这才弯腰掀开打蜡车的帆布。

夹层里的羊皮纸裹着封泥,封泥上是布朗议员的私人纹章——康罗伊的仿造师用了三个通宵,连蜡里掺的蜂蜡比例都和布朗常用的一模一样。

他摸出黄铜镊子,动作比解剖蝴蝶还轻。

财政大臣的皮椅是西班牙小牛皮,椅面右侧有道拇指宽的褶皱,那是他每次坐下时习惯用膝盖顶的位置。

彼得的镊子尖挑开褶皱,将羊皮纸塞进去时,指腹触到了椅面下的粗麻衬布——这里不会被阳光晒到,不会被灰尘覆盖,完美的藏身处。

彼得的手猛地缩回来。

打蜡桶撞在椅腿上,蜂蜡溅在靴面上。

他抬头,看见个红鼻子老清洁工正拎着畚箕站在走廊尽头,扫帚柄戳着地面:三楼东翼归我管,你哪来的?

彼得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弯腰擦蜂蜡,喉音压得粗哑:洗衣房临时调我来顶班,说老汤姆犯了痛风。他摸出怀表晃了晃,表壳是詹尼用差分机废料打的,您看,这都五点四十了,换班时间早过了——

老清洁工眯眼凑近,忽然盯着他袖口:你这奶渍...今早送奶车在后门洒了,就你这身行头?

彼得的心沉到谷底。

他右手悄悄摸向靴筒,那里藏着淬了麻药的细针。

可老清洁工却突然笑了,用扫帚柄拍了拍他肩膀:算了,年轻人总毛手毛脚。

记着,财政大臣的椅子别多碰,上个月他为椅套起球发了顿大火。

彼得看着老清洁工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这才发现后背的衬衫全贴在身上。

他迅速将最后一点蜂蜡涂在椅脚,推着车往楼下走时,听见钟楼敲响了六点——比计划提前了十七分钟。

同一天上午十点,唐宁街十号的橡木门被拍得震天响。

财政大臣阿尔杰农·福布斯攥着那张还带着椅面纤维的羊皮纸,金袖扣撞在首相办公桌角:五千英镑!

普鲁士人要限制我们的蒸汽技术出口,布朗收了钱就敢拿帝国未来开玩笑?

首相帕默斯顿的雪茄在指间烧出长灰。

他扫了眼文件上的布朗签名,又看了看福布斯涨红的脸——这位财政大臣最恨被人当傻子耍。下午的动议审议...他拖长了尾音。

延期!福布斯重重拍桌,我要亲自看着布朗在议院里被剥得只剩底裤。

此刻的康罗伊正坐在《每日新闻》的编辑部里,钢笔尖悬在信笺上方。

詹尼昨夜替他誊抄的亲王日记副本摊开在左侧,进步不属于王座,属于每一个点燃炉火的人被红笔圈了又圈。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利物浦电报:码头面包铺的老板娘们自发在店门口挂起康罗伊机器养我全家的木牌,孩子们举着用废铜片做的小齿轮满街跑。

就这句。他笔尖落下,《致大不列颠同胞书》——让排字房加印十万份,工人区的报童每份只收半便士。

编辑室的窗户正对着伦敦东区。

康罗伊望着楼下渐聚渐多的人群,有系着蓝布围裙的纺织工,有裤脚沾着煤屑的矿工,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他们举着的纸片上歪歪扭扭写着机器不偷机密,偷面包的才是贼。

先生!跑街的报童撞开玻璃门,手里的《曼彻斯特卫报》还滴着印刷机的油墨,布朗议员在议院门口被记者围住了,他说那是伪造的,可财政大臣当场拿出了银行流水——

康罗伊将钢笔插进墨水瓶,瓶底的墨渍在阳光下泛着紫。

詹尼的电报机在他外套口袋里震动,他摸出来看,是汤姆·威尔逊的消息:动议延期,保守党内讧,圣殿骑士团未表态。

夜色漫过康罗伊庄园的断墙时,他踩着齐膝的荒草走向书房。

父亲去世后,这里被封了三年,铁锁上的红漆早褪成了灰。

他用詹尼特制的铁丝挑开锁,霉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油画颜料味。

地板第三块与第四块之间有条细缝,康罗伊用裁纸刀撬起,暗格里的天鹅绒衬布里躺着枚青铜印章。

他翻转印章,背面的刻痕让他呼吸一滞:交叉的齿轮与匕首,刺客联盟的徽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原来您当年...他的拇指抚过刻痕,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有些秘密,要等齿轮转够三圈才看得清。

窗外的雾突然浓了,他听见篱笆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詹姆斯?他对着雾里喊。没有回答

同一时刻,海燕号的电报室里,詹尼的手指在按键上顿住。

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扭曲成一串不规律的点划——不是摩尔斯码,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齿轮刮擦电线。

她摘下耳机,电流声仍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像某种被捂住嘴的尖叫。

詹尼小姐?报务员探过头,要记录吗?

詹尼望着窗外翻涌的雾,将耳机轻轻放回。异常信号档案里。她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银链——那里面坠着康罗伊第一台差分机的铜片。

雾更重了,海平线与天空融成一片混沌。

混沌里,有什么东西正转动着,像枚被上紧发条的齿轮,即将在某个黎明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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