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比你这伪君子，干净得多
那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捅进了白玉广场上那片由敬畏与恐惧织就的凝固空气里。
“嗤啦”一声。
那层密不透风的氛围，被烫出了一个窟窿。
紧接着，一道冰冷而不屑的声音，从那团扭曲光线的黑色虚影中缓缓流淌出来，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比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干净得多。”
声音不高，没有灵力加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在神魂深处响起。
伪君子。
这三个字，像三柄无形的重锤，接连不断地砸在了沈清辞的心口。
他自出道以来，听过赞誉，听过敬仰，听过嫉妒，也听过怨毒的诅咒。他是天衍宗千年不遇的天才，是正道未来的希望，是无数弟子仰望的星辰。他的剑，斩的是妖魔；他的道，是守护苍生。他所做的一切，都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这是他为自己，也为世人塑造的形象。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可此刻，这三个字，却像一道来自九幽的寒风，吹散了他周身那层由“天才”、“仙尊”、“正道之光”等无数光环编织成的、温暖而坚固的外壳，让他赤裸裸地暴露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之下。
那一瞬间，沈清辞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引以为傲的、坚如磐石的道心，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他握着剑柄的手没有松，依旧稳稳地搭在“霜寒”之上，但他能感觉到，那柄与他心意相通的灵剑，传递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战意，而是一丝困惑的嗡鸣。
为什么？
他没有问出口，但这个问题却在他的识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与此人素未谋面，对方为何会对他有如此精准而恶毒的评价？
伪君子……
这两个字如魔音贯耳，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溯自己的所作所为。
在万妖窟外，他同意林薇薇救下那些小妖，是因为他心中确有不忍，还是因为“天衍宗首徒”的身份，要求他必须表现出仁慈？
他将叶染带回宗门，是因为林薇薇的请求，还是因为他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藏着秘密，想将这个不稳定的因素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方才看着柳如烟动手，迟迟未曾出手，是真的在权衡利弊，还是在冷眼旁观，想借柳如烟的手，试探一下叶染身后那个“前辈”的深浅？
这些念头，在过去，他从不会去深思。因为他的道告诉他，结果永远比动机重要。只要最终的结果是正义的，那么过程中的些许算计，便无伤大雅。
可现在，那个黑影，那个未知的存在，却像一个不讲道理的闯入者，一脚踹开了他心房最深处那扇从未向人敞开过的大门，指着他那颗剔透无尘的道心，说，你这里，脏。
沈清辞的脸色，在夜明珠的光辉下，一点点地，失去了血色。
那不是恐惧的苍白，而是一种信仰被动摇后的茫然。
他身后的空气，因为他心绪的剧烈波动，而产生了紊乱。那股属于天之骄子的、锋锐无匹的剑意，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尘，变得晦暗不明。
全场死寂。
如果说，之前敖烬的出场带来的是纯粹的、源于生命层次压制的恐惧。那么此刻，他这句话带来的，则是一种更加诡异的、让所有人都手足无措的错愕。
柳如烟脸上的表情最为精彩。
她先是怔住，随即，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扭曲的快意。
沈清辞，是她心中不可亵渎的神明。她倾慕他，仰望他，甚至将他当做自己毕生追逐的目标。可正因为他太过完美，太过遥远，她的倾慕之中，也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而现在，这个神明，被当众指责为“伪君子”。
他那完美无瑕的光环，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个认知，让她在极致的恐惧中，品尝到了一丝病态的、隐秘的甜意。仿佛高悬于天的明月，终于沾染上了一点泥尘，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林薇薇则彻底懵了。
她看看身前脸色苍白、身形微晃的沈师兄，又回头看看依旧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叶染，以及叶染身后那团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影，她的大脑变成了一锅煮沸的粥。
沈师兄……是伪君子？
怎么可能？
沈师兄是她见过最正直、最强大、最温柔的人。他会耐心地指点自己修行，会在自己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出现，他就是正义的化身。
可是，那个神秘的前辈，又为什么要这么说？
那股力量如此强大，如此古老，这样的存在，应该不屑于说谎吧？
她那套非黑即白的简单世界观，第一次，被外力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复杂而混沌的灰色地带。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至于那些跪在地上的弟子，他们已经无法思考了。
他们只知道，天衍宗最强的弟子，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沈师兄，被一个不知名的存在，用一句话，就压得气势全无。
这个世界，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可以啊，蠢龙。】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叶染的识海深处，依旧平静。
魔尊的意念化作一个袖珍小人，盘腿坐在黑暗中，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大戏。
【一句话就戳中了这家伙的道心。看来，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也不怎么经得起敲打嘛。】
她能清晰地“看”到，沈清辞身上那股原本圆融自洽、锐意进取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滞涩。这丝滞涩极难察觉，但在她这位玩弄人心、颠覆法则的祖宗面前，却像是黑夜里的火炬一样显眼。
【哼，不过是雕虫小技。】敖烬的声音带着几分傲然，【这种靠着一点虚伪的信念撑起来的所谓道心，就像沙滩上盖的城堡，看着漂亮，一脚就踹塌了。本尊见得多了。】
他虽然不知道沈清辞是谁，但从沈清辞看向叶染的第一眼起，他就察觉到了。
那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也不是强者看弱者的眼神。
那是一种工匠审视工具的眼神。
冰冷，理智，充满了评估与算计。
他在评估叶染的价值，评估她能带来多大的利益，又会带来多大的风险。
这种眼神，让敖烬感到极度的不悦。
他蛰伏万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叶染这么一个有趣的、能帮他解开封印的“合作者”。这个合作者可以被他使唤，可以被他调侃，甚至可以被他当成解闷的玩具。
但，绝不容许别的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用这种看待“物品”的眼光来觊觎。
这是属于他敖烬的“东西”。
【行了，戏也演够了，威风也耍完了，赶紧收场。】叶染的意念打断了他的洋洋自得，【再搞下去，我这‘受惊过度’的戏码就穿帮了。】
【知道了，真啰嗦。】
敖烬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白玉广场上，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
他不能乱。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他沈清辞，都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句话击溃。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直视着那团黑影，声音比方才沉稳了许多。
“阁下究竟是谁？为何无故污我清名？”
他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
然而，那团黑影，却连回答他的兴趣都没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团吞噬光线的、模糊的黑色虚影，开始变得更加稀薄，仿佛被风吹散的墨迹，一点点地，融入了身后的夜色之中。
那股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的、源自太古的恐怖威严，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短短数息之间，广场上的温度回升，粘稠的空气重新变得可以呼吸，那股直入骨髓的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产生的幻觉。
只有柳如烟指尖消散的光鞭，和地上那些依旧瘫软着站不起来的弟子，证明着方才那位恐怖存在，确实降临过。
来时，君临天下。
去时，无声无息。
他甚至没有多看沈清辞一眼。
这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像是一种极致的蔑视。
——你，不配我多说一句。
沈清辞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他准备好了一切应对。对方的勃然大怒，对方的继续挑衅，甚至对方的悍然出手。
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直接无视他。
一股比方才被指责为“伪君子”时，更加强烈的屈辱感，从心底升起，瞬间冲垮了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噗——”
沈清辞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在清冷的月光下，洒在洁白的玉石地面上，开出了一朵刺目的、妖异的红莲。
全场哗然。
沈师兄……吐血了？
那个战无不胜，永远冷静自持的沈师兄，竟然被那个神秘存在，气得……吐血了？
林薇薇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就要冲过去：“沈师兄！”
柳如烟也花容失色，那丝病态的快意被惊恐所取代，急忙上前要去搀扶。
然而，沈清辞却抬起手，阻止了她们。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也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他那双因为心神受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的女子身上。
叶染。
他看着她被林薇薇扶着，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
她依旧是那副柔弱无助的样子，脸色苍白，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此时此刻，在沈清辞的眼中，这张我见犹怜的脸，却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加的……深不可测。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她。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发簪里藏着的那个恐怖存在，又是什么？
她真的是一个被家族抛弃、任人宰割的废柴吗？
无数个疑问，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眼光，竟然错得如此离谱。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叶染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可现在看来，谁是棋手，谁是棋子，还尚未可知。
沈清辞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其中有惊疑，有审视，有忌惮，更有一丝被欺骗、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森然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