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人声与骨汤的香气一同升腾。
敖烬坐在那张油腻的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姿态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万年的生命里，从未踏足过如此……接地气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凡人汗水的咸湿、劣质香料的熏味，以及脚下泥地翻起的土腥，一切都挑战着他身为龙族的洁净本能。
若非对面那人吃得正香，他大概一刻也待不下去。
叶染完全没有理会他微妙的僵硬。她一手扶着碗沿，一手执筷，正埋头于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她吃得很快，姿势谈不上雅观，面条被她吸得“呼噜”作响，清亮的汤汁时不时溅上几滴，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她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此刻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也忘了自己曾是俯瞰万界、视饮食为累赘的混沌魔尊。这一刻，她只是一个被眼前食物彻底征服的饿坏了的食客，眼中只有那劲道的面、软烂的肉，以及那口浓郁鲜美的汤。
简单，纯粹，毫无掩饰的满足。
敖烬安静地看着，那双化为墨色的眼瞳深处，映着她生动的眉眼。他看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看着她因为吃到滚烫的汤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她舔掉唇边一滴汤汁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猫儿一般的慵懒。
他忽然觉得，周围那些让他不适的气味，似乎都淡了许多。
叶染风卷残云般解决了大半碗面，终于舍得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她端起碗，将最后那点汤底也喝了个精光，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脸上泛起一层满足的薄红。
“你怎么不吃？”她这才发现，敖烬面前那碗面，几乎没怎么动过。
敖烬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的脸。
“看什么？”叶染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有东西？”
她这一抹，指尖便沾上了一点油亮的、褐色的酱汁。
叶染的动作一顿。
她看着指尖那点污迹，又看了看敖烬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吃相，恐怕是豪迈得有些过头了。
魔尊的脸皮厚比城墙，这点小事自然不会让她感到羞赧。她只是眉梢一挑，正准备用“形象能当饭吃吗”之类的歪理堵回去，却见敖烬忽然有了动作。
他探过身子，越过那张不大的木桌，向她伸出了手。
叶染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本能地绷紧了。她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猎食者被侵入安全距离时的警惕与冷意。上万年来，除了她自己，从没有人敢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对她的身体做出任何触碰。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性动作并未发生。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这只手，曾一指划开禁地空间，也曾一握便将天道意志捏成齑粉。可此刻，它却带着一种与它主人截然不同的温和，缓缓靠近。
叶染的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她就那么看着，看着他的指尖，离自己的脸颊越来越近。
她本可以轻易避开，甚至可以在他触碰到自己之前，就让他知道什么叫“魔尊的威严不容冒犯”。可不知为何，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最终，一丝温热的、带着薄茧的触感，落在了她的嘴角。
是他的指腹。
那触感很轻，很柔，像是羽毛拂过水面，只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yi。他没有动用任何灵力或法术，只是用最寻常的方式，将她嘴角那点顽固的酱汁，轻轻地、一点点地擦拭掉。
他的动作很专注，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双金瞳化作的墨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从叶染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微微抿起的薄唇。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周围鼎沸的人声，锅里翻滚的汤气，巷口吹来的微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叶染的感官里，只剩下脸颊上那一点温热的触碰，以及鼻息间，他身上传来的、那股清冽好闻的龙涎香。
一股陌生的、酥麻的感觉，从被他触碰的那点皮肤开始，像电流一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汇集于心口，化作一声轻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敖烬终于擦干净了那点酱汁。他收回手，用餐桌上那块还算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指，这才重新抬眼看她。
“跟小猫一样。”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无奈与纵容。
叶染的瞳孔，在那一刻，恢复了焦距。
她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玩味与算计，反而带着几分罕见的、茫然的怔忪。
她……被一个男人，擦了脸？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那古井无波的心湖上，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波澜。
“你……”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是该呵斥他“放肆”，还是该嘲讽他“多管闲事”？脑中那台运转了无数纪元的精密仪器，第一次，在如此简单的情景下，出现了卡壳。
而敖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难得一见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唇角那抹极浅的弧度，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他忽然觉得，这趟凡人界的旅程，或许会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最终，还是叶染先回过神来。她轻咳一声，别开脸，避开了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以此来掩饰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乱了一拍的心跳。
“面要凉了。”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指了指他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
敖烬“嗯”了一声，倒也顺着她的话，拿起了筷子，学着她之前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与这面摊格格不入的优雅与矜贵，仿佛他吃的不是几文钱一碗的牛肉面，而是什么琼浆玉液。
叶染没再说话，只是托着腮，看着他吃。
脸颊上，那被他指腹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滚烫的温度。
这感觉，很讨厌。
却……并不让人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