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秋雨含煞)
华妃离去后,景仁宫重归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更漏声滴滴答答,仿佛敲在人心尖上。宜修并未立刻重新拾起账册,她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杯盏上细腻的纹路。
秋日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有几分稀薄阳光,转眼间便阴云四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凉风穿过廊庑,带来潮湿的土腥气,预示着夜雨将至。
这深宫里的风雨,从来就不止于天际。
剪秋悄无声息地吩咐宫人备好雨具,又将殿内的灯烛拨亮了些。昏黄的光线将宜修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更显孤清而莫测。
“娘娘,时辰不早,可要传膳?”剪秋轻声问道。
宜修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再等等。”她顿了顿,似随口问道,“皇上今夜歇在何处?”
“回娘娘,苏培盛方才递了话,皇上批阅奏折晚了,说就歇在养心殿,不过任何人打扰。”
宜修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不过任何人打扰?是不愿入后宫,还是……特意空出时间,等待某些消息?她不再深想,只道:“那便简单备些清粥小菜吧。”
膳食刚摆上,殿外雨声便淅淅沥沥地响了起来,渐次转大,敲打着琉璃瓦,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将这深宫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中。
宜修正慢条斯理地用着一碗碧粳米粥,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守门太监的声音带着惊慌:“娘娘,养心殿的小夏子来了,说是有急事禀报!”
剪秋面色一凝,看向宜修。
宜修放下银箸,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动作不见丝毫慌乱:“让他进来。”
小太监小夏子浑身湿透,跪在殿外门槛处,不敢将水汽带进内殿,声音带着雨夜的寒气和惊惧:“启禀皇后娘娘!皇上……皇上在养心殿大发雷霆,摔了茶盏,下令……下令锁拿了内务府总管太监赵公公和采办处的几个管事!”
宜修眸光骤然一锐,声音却依旧平稳:“所为何事?”
小夏子叩头,颤声道:“奴才……奴才听得不甚分明,只隐约听到皇上怒斥他们‘胆大包天’、‘欺上瞒下’、‘克扣宫份’、‘中饱私囊’……还、还提到了……提到了年大将军……”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雨夜之中。
剪秋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宜修。
克扣宫份?这正是白日里华妃前来闹事的由头!皇上此举,是顺势彻查,还是……另有所图?牵扯年大将军,这其中的水深,足以淹死人。
宜修静默了片刻,殿内只闻窗外哗哗的雨声。她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收紧,掐入了柔软的衣料之中。
皇上动作好快。也好狠。
他哪里是真的在意后宫份例是否被克扣,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清理内务府,敲打年家,甚至……试探她这个皇后的反应。若她白日里真为华妃强出头,此刻怕也要被卷入这漩涡之中。
好一个一石三鸟。
“本宫知道了。”良久,宜修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做得很好。剪秋。”
剪秋立刻会意,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夏刈:“辛苦夏公公冒雨前来,这点子心意拿去喝杯热酒驱驱寒。今日之事……”
小夏子连连磕头:“奴才明白!奴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谢娘娘赏!”他收了荷包,又磕了个头,才躬身迅速退入雨幕之中。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却弥漫开一股比雨夜更寒的冷意。
“娘娘,皇上此举……”剪秋声音带着担忧。
宜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雨帘模糊的重重殿宇。雨声浩大,反而衬得这深宫愈发死寂。
就在此时,一阵与小夏子截然不同的、略显凌乱踉跄的脚步声,混杂着宫女焦急的低劝声,由远及近,竟是直直朝着正殿而来!
“娘娘!您慢些!雨大路滑!让奴婢通传一声啊!”是颂芝的声音,带着哭腔。
“滚开!”一个熟悉而带着明显哭音和慌乱的娇叱声穿透雨幕,“本宫要见皇后娘娘!”
是年世兰!
宜修猛地转身,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和……不易察觉的兴味。她来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慌乱。
剪秋面色一变:“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还如此失态!”
宜修却微微扬起了手,示意剪秋噤声。她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襟,重新坐回暖榻,恢复了一派端凝之态,仿佛方才站在窗边冷眼看风雨的人不是她。
“请华妃进来。”她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雨夜寒重,别让妹妹淋着了。”
珠帘再次被猛烈撞开。
年世兰几乎是跌进来的。她显然是一路冒雨跑来,发髻松散,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颊边,精心描画的妆容被雨水和泪水晕开,眼圈红肿,玫红色的宫装下摆溅满了泥水,整个人狼狈不堪,哪还有白日里半分明媚骄纵的模样。
她看到端坐其上、仪容整肃的宜修,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也像是被这对比刺激得更显凄惶,未语泪先流,扑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冰凉的金砖地上。
“皇后娘娘!求娘娘救救臣妾!救救年家!”她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哭音,再无平日的清脆飞扬。
宜修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惊讶与怜惜:“妹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剪秋,扶华妃起来,拿干净帕子来,再端碗热姜茶来驱寒。”
剪秋上前欲扶,年世兰却固执地跪着不起,仰着满是泪水的脸看着宜修:“娘娘!臣妾都知道了!皇上雷霆震怒,锁拿了内务府的人,还说……还说是他们勾结外臣,克扣宫份,中饱私囊……娘娘,他们是不是要攀咬臣妾的哥哥?皇上是不是厌弃臣妾了?”
她语无伦次,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吓破了胆,所有的骄纵在皇权的绝对威严面前,碎得不堪一击。
宜修心中了然。消息能这么快、这么详细地传到她耳中,怕是皇上故意为之,就是要让她惊慌失措,自乱阵脚。好手段。
她亲自起身,走到年世兰面前,微微弯腰,用剪秋递来的干爽丝帕,轻柔地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动作温柔,带着长姐般的关怀。
“胡说些什么。”宜修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皇上清查内务府蛀虫,是正宫闱纪律,与你兄长何干?与你又何干?你是皇上亲封的华妃,只要安守本分,谨言慎行,谁能动摇你的地位?”
她的指尖隔着丝帕,触碰到年世兰冰凉的脸颊。年世兰浑身一颤,仿佛从那指尖汲取到了一丝暖意和力量。她仰望着宜修,那双总是盛着骄纵或怒意的美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依赖与恐惧。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都说皇上近日对哥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朝堂之事,岂是你我后宫妃嫔可以妄加揣测的?”宜修打断她,语气略重了一分,带着警醒的意味,“年大将军劳苦功高,皇上心中自有圣断。你此刻自乱阵脚,哭哭啼啼,闯宫失仪,若是传到皇上耳中,才是真的授人以柄!”
年世兰被她说得一愣,哭声渐歇,只是肩膀仍因抽泣而微微耸动,像一只被雨打湿了翅膀、无处可归的鸟儿,可怜又可爱。
宜修看着她这副全然信赖、任予任求的模样,心中那股掌控的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喜欢看她从张牙舞爪变得脆弱无助,更喜欢这份无助唯有在自己这里才能得到安抚和指引。
她扶着年世兰的手臂,稍稍用力:“起来。地上凉。”
这一次,年世兰顺从地借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却因跪得久了,加之惊惧交加,腿一软,险些栽倒。宜修适时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到暖榻边坐下。
两人身体贴近,宜修身上清冷的檀香混合着一丝书墨气息,侵入年世兰的感官,奇异地抚平了她狂跳的心绪。而年世兰身上湿冷的潮气和甜腻的香气,也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剪秋端来姜茶,宜修接过,亲自递到年世兰手中:“喝下去,暖暖身子。”
年世兰双手捧着温热的瓷碗,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她小口地啜饮着辛辣的姜茶,暖流涌入身体,却比不上方才宜修揽住她那一刻带来的奇异安全感。
殿外雨声未歇,反而更显滂沱。
宜修就坐在她身侧,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年世兰渐渐平静下来,理智回笼,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不禁有些赧然,低声道:“臣妾……臣妾失仪,惊扰娘娘了……”
“无妨。”宜修声音温和,“只是今日之事,出了景仁宫,便忘了吧。无论谁问起,只说是雨夜难眠,来与本宫说说闲话。至于内务府之事,皇上自有圣裁,非你我该过问。切记,安分守己,静观其变。”
她的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更是划下了界限。
年世兰似懂非懂,却重重地点了点头:“臣妾明白了,谢娘娘教诲。”她看着宜修在灯下沉静温柔的侧脸,心中那股依赖和感激之情愈发汹涌,几乎将方才对皇帝的恐惧都压了下去。
又坐了片刻,雨势稍减。颂芝战战兢兢地候在殿外,来接自家主子。
年世兰起身告辞,情绪已稳定许多,只是眼睛依旧红肿。宜修让剪秋取来一件自己的厚斗篷,亲自为她披上:“夜深雨寒,仔细着凉。”
年世兰裹着带着宜修体香和温度的斗篷,心中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她深深看了宜修一眼,那眼神复杂,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难以言喻的依恋和一丝懵懂的情愫。
“臣妾……告退。”
送走了年世兰,殿内再次空寂下来。
剪秋一边收拾着狼藉的地面,一边低声道:“娘娘,华妃娘娘这般……会不会惹来麻烦?”
宜修重新坐回窗前,目光幽深地望向年世兰离去的方向。
“麻烦?”她轻声重复,指尖轻轻叩着窗棂,“本宫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一把太过锋利的刀,容易伤主,也容易自伤。需得时时敲打,让她知道痛,知道怕,才知道该依附于谁,该听谁的话。”
雨声渐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年世兰带来的湿冷香气和那丝绝望慌乱的气息。
宜修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猎物的恐惧与依赖,是这深宫寒夜里,最醇厚的一抹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