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世兰便开启了一种自说自话的模式。自己吃一口,又挖一小勺,自然而然地递到宜修唇边。
若宜修不张嘴,她便也不收回,就那么举着,用那双湿漉漉、带着无声祈求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在说“再吃一口嘛,就一口”,固执得可爱,又让人无可奈何。
宜修起初还想维持冷淡,但面对世兰这般牛皮糖似的、充满暖意的纠缠,她那套拒人千里的本事似乎全然失效了。
一次,两次……在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她竟然默许了这种亲昵的喂食。一来二去,那小半碗冰酪,竟有大半都进了宜修的肚子。
一股持续的、舒适的凉意在她体内流转,竟真的让那烦闷的暑气和心头的滞涩消散了大半。
剪秋在一旁垂眸侍立,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她服侍娘娘多年,深知娘娘性情清冷,饮食起居极有分寸,何曾见过她如此“纵容”一个人,甚至默许这般近乎“僭越”的亲密举动?
但惊讶过后,她低下头,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手下打扇的动作依旧轻柔,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这深宫冰冷,能有人如此赤诚地待娘娘,或许是件好事。
一碗冰酪渐渐见底,只剩下盅底一点融化的粉红色浆汁。
暑热似乎真的被这碗冰酪带来的凉意驱散了不少,连空气都变得清爽了几分。
世兰心满意足地放下玉盅,用指尖轻轻拭了拭嘴角。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宜修都猝不及防的事——她很自然地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绣着兰草的丝帕,倾身过去,极轻极仔细地、仿佛对待易碎瓷器般,替宜修擦拭那淡色唇角边根本不存在的一点浆渍。
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和亲昵。温热的、带着少女特有清甜气息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宜修的脸颊,像羽毛轻轻搔刮。
距离如此之近,宜修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那双长睫下毫无杂质的、专注的眼眸。
宜修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和世兰从来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除了偶尔在榻上允许她偶尔的“僭越”,比如她早知道世兰趁她“熟睡”握她的手。
这种程度的靠近,再次挑战了她习惯的安全界限。
她本该立刻避开,或者出声制止。但……她竟然没有动。
没有推开,也没有斥责。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顺从,任由世兰完成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因为心愿得偿而愈发显得娇艳明媚,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充满了珍视之意。
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暖流,伴随着那冰酪残留的凉意,悄然在她心间流淌。
这一刻,什么前朝试探,什么后宫博弈,什么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什么家族沉甸甸的期望……仿佛都被这碗冰酪的凉意和眼前人炽热纯粹的关切暂时封印、驱散了。她感到一种短暂的、近乎奢侈的安宁。
“娘娘今日……似乎有些累?”
世兰擦完,并未立刻退开,而是就势跪坐在凉榻前的蒲团上,仰起脸看着宜修,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切的担忧。
她或许不通晓那些复杂的朝政风云,但她对宜修的情绪变化,有着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她能感觉到宜修平静外表下隐藏的疲惫和心力交瘁。
宜修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避开了世兰那过于清澈、仿佛能直射入心的目光,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无事,些许暑热所致,歇歇便好。”她不愿,也不能将那些沉重的负担透露给眼前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女。
世兰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掩饰。
她忽然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勇气,轻轻覆上了宜修随意放在榻边的手背。那手,指尖微凉,即便刚吃过冰酪,也带着一种浸入骨子里的清寒。
“那娘娘早些安歇,好不好?”世兰的声音放得极轻极软,带着催眠般的魔力,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传递过来一种踏实的力量,“臣妾就在这儿,给您打扇,直到您睡着。”
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宜修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接触太过直接,太过温暖,与她惯常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应该抽回手的,这不合规矩,这过于亲密。
但……那温暖仿佛有着某种魔力,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血脉,竟让她生出一种贪恋的感觉。
她冰封已久的心湖,湖底深处似乎传来了细微的碎裂声,仿佛坚冰在暖流持续的冲刷下,终于开始松动。
她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是一种默许,一种投降。默许了这越界的关怀,投降于这片刻的温暖与宁静。
窗外,月色依旧如水,只是云层似乎散开了一些,清辉稍显明亮。聒噪的蝉声也不知在何时渐渐歇止,夜,真正地静谧下来。
书房内,烛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那只白玉冰碗空置在案几上,残留着淡淡的樱桃甜香。世兰就那样安静地跪坐在榻前,一手轻轻覆着宜修微凉的手背,另一只手执着那柄素面团扇,极其耐心地、一下下地、保持着均匀的节奏扇着风。
她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宜修闭合双眼的脸上,那平日里清冷疏离的眉眼,此刻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世兰的心中充满了近乎满溢的满足感。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地觉得,能这样待在娘娘身边,看着她安然入睡,便是世间最大的快乐。
一种滚烫的、汹涌的情感在她胸中激荡,她似乎快要抓住那情感的实质了——那不仅仅是依赖,不仅仅是孺慕,似乎还有一种更强烈、更独占的意味……但她还不敢深想,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同娘娘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宜修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胸脯微微起伏,似是陷入了沉睡。
世兰扇风的动作愈发轻柔缓慢。她凝视着那张安静的睡颜,心中软成一片。
她极缓极缓地低下头,将发烫的脸颊轻轻贴在那只依旧微凉的手背上,依恋地、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仿佛一只终于找到归宿的小兽。
她也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掌心下那细微的脉搏跳动,仿佛这样,就能与娘娘的心跳连接在一起。
夜,静谧而深沉。
这深宫夏夜,因这一碗恰到好处的冰酪,因这一片赤诚灼热的冰心,而变得不再那么难熬酷烈。
所有的猜忌与谋算,森严的宫规与沉重的枷锁,似乎都在这片刻无人打扰的宁静与彼此无声的依赖中,悄然隐匿了形迹。
只剩下烛光、微风扇动的声音,和两颗在冰与火的交织中,逐渐靠近的心。
只是她们自己暂时谁也不曾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