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来得格外早,格外急,也格外酷寒。凛冽的北风如同失控的野兽,在圆明园的上空昼夜不息地呼啸,卷起千堆雪,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肃杀的白。
在一个尤其寒冷的、风声鹤唳的夜晚,长春仙馆内的灯火,却异乎寻常地彻夜长明,如同在坚守着某种无望的守望,又像是在为某个重要的灵魂照亮通往彼岸的路。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那盏在宜修榻前摇曳了整夜的烛火,终于轻微地、最后地跳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母后皇太后乌拉那拉·宜修,于沉睡之中,气息渐微,最终安然停止了呼吸,平静地为自己饱经沧桑、波澜壮阔,却又在最后十年寻得内心真正安宁的一生,画上了休止符。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凛冽的寒风,迅速传入了紫禁城。养心殿内,正于灯下批阅奏章的乾隆皇帝弘历,闻此噩耗,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跌落,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击垮了他所有的沉稳与威仪,当场痛哭失声,那哭声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无力回天的绝望,他几乎踉跄着要昏厥过去,被身边的太监总管连忙扶住。
尽管他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尽管章弥太医多次隐晦地提醒过他皇额娘凤体堪忧,但当这一刻真正、毫无转圜地来临,那锥心刺骨之痛,依旧远超他的想象。
他几乎是立刻下旨,辍朝五日,举国哀悼,并以最高的规格为宜修上尊谥号为“孝敬宪皇后”,极尽身后哀荣。葬礼的规制远超常例,盛大而庄严,送葬的白色队伍如同一条凝滞的河流,绵延数里,哀声震天。文武百官、宗室命妇皆身着缟素,神情肃穆,百姓亦自发聚集于道路两旁,匍匐跪哭。
皇后富察容音闻讯,更是悲痛欲绝。她早已将宜修视为亲生母亲一般敬爱依赖,此刻如同天塌地陷,哭得数次晕厥过去,被宫人紧急救治后方才悠悠转醒,依旧泪流不止。
永琮、永璜等孙辈,被迫穿上了过于沉重的孝服,小小的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与巨大的茫然无措,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最慈爱、最会庇护他们的皇祖母,就这样静静地睡着了,再也唤不醒。
后宫之中,亦是一片压抑的悲声。莞嫔与敬妃等人,回想起昔年宜修执掌凤印时,虽手段严厉,赏罚分明,但在她们失势或困顿之时,提供庇佑和援手。
而对安陵容来说,皇后娘娘是她的神,为什么神明也会陨落呢?她内心的悲痛难以抑制,几次昏厥。
其他人感激这位皇后娘娘亦曾有过不动声色的回护之举,尤其是对她们的孩子,多有照拂。此刻的悲伤,带着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更带着真诚的感激。
已晋为太妃,随子女居住宫外的甄嬛与沈眉庄,闻讯后亦是相对长久地沉默。她们与宜修之间,有过不见硝烟的争斗,有过隐晦的恩情,更有着同为聪明女子在深宫中挣扎求生、彼此试探又隐隐理解的复杂情谊。
时过境迁,尤其是在弘历即位后,宜修的坦然放手与晚年流露出的慈和,让那些过往的恩怨都渐渐淡去了色彩,留下心间的,反而是那些零星却真实存在过的善意与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
她们感伤的,是一个属于她们那一代人的时代彻底落幕,也是对一个如此复杂、强大、最终归于平静的朋友、长辈的逝去,感到由衷的怅惘。
如今,她们能安享晚年,儿女绕膝,如温宜公主嫁与富察傅恒,夫妻恩爱;淑和公主在瓜尔佳府上亦是生活美满,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何尝没有宜修,有意无意营造出的相对平和的后宫氛围之功?
弘历、弘昼、弘瞻、弘阳,乃至早年因生母缘故与宜修并不算亲近的弘时,此刻皆悲痛难抑。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这位皇额娘对他们无论长幼,在成长过程中都给予过的切实关怀——病榻前焦灼的探视,学业上严厉却不失关切的督促,乃至婚姻大事上耐心的操心与打点。
她以皇太后之尊,却在这些细处给予了他们近乎寻常母亲的真切爱护,如同一把无形的大伞,护佑着他们在这诡谲的深宫中平安长大,顺利成家立业。这份并非生母却胜似生母的恩情,他们此生永志不忘。
弘历和容音一直关注着世兰的状态,生怕她支撑不住倒下。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位,承受不住失去另一位母亲的痛苦。
然而,在整个漫长而哀戚的丧仪过程中,圣母皇太后年世兰,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穿着那身沉重得几乎压弯脊梁的太后规格孝服,一丝不苟地依照礼制完成所有繁琐的仪式,跪拜,起身,再跪拜……
脸上却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雕琢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撕心裂肺的嚎啕痛哭,也无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沉默得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灵魂与生气、徒留精美外壳的瓷偶,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完成既定的动作。
她的眼泪,似乎在那最后十年相伴的尾声中,在那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爱人的生命力如同沙漏般无可挽回地流逝的煎熬里,早已提前流尽、耗干了。
只有最细心、最了解内情的人,如绘春,才会惊恐地发现,世兰那空洞得可怕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具华丽而冰冷的、承载着她此生唯一挚爱的棺椁。
那眼神,空洞之下是骇人的专注,仿佛要将那木质看穿,直抵内里,与她的小宜做最后的对视。她宽大的孝服袖中,右手始终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扭曲——那里,藏着一个她早已备好的、装着剧毒汁液的小瓷瓶。
她原计划,在送葬队伍最终抵达陵寝,在那巨大的石门即将轰然关闭、将她的小宜永世封存于黑暗之前的那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服下,随她而去,兑现那“日月同辉”,“你我同在”的誓言。
可是,一道无形的、却比金石更坚固的枷锁,死死地捆住了她求死的脚步。
就在宜修临终前那段多数时间昏沉、却偶尔有极其清醒瞬间的时日里,她曾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攥住世兰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她一字一句,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烈的恳求与命令,清晰地烙印在世兰的心上:
“世兰……听着……不许……绝对不许跟随我……你要替我看……看看这世上……更多的风景……替我看弘历……如何开创他想要的盛世……看百姓……如何真正安居乐业……你要开心……要替我幸福……至少……十年……不,要更久……否则……我在地下……永不原谅你……永不……”
她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与无尽的不舍,气若游丝,却挣扎着吐出最后的、带着血丝的抱歉:“对不住……终究是……辜负了……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