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晨露,沈小宝一身簇新的孔雀绿鹭鸶官袍熨帖笔挺,衬得他面如冠玉,步履轻快地跨进院门。
今儿是他任编撰的头一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怀里还揣着母亲刚蒸好的桂花糕,热乎气儿透过牛皮纸,混着清甜的桂香往鼻尖钻。
刚推开值房的门,就见主位上坐着个玄色白鹇的身影,正是内阁大学士周砚臣。
他手里捏着盏雨前龙井,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眼,却掩不住那双眼眸里的锐利。
沈小宝刚要见礼,就听“哐当”一声轻响,周砚臣手腕似是不经意一歪,半盏茶水“哗啦”泼在桌角那摞待装订的文卷上。
“早啊,沈大人。”
周砚臣放下茶杯,语气闲散得像在聊天气,目光却落在那洇开墨痕的纸页上,“哎呀呀,手滑了。这文卷湿成这样,可怎么装订?”
沈小宝瞧着那几页纸,纸张薄脆,墨迹已顺着水痕晕成了乌云,心里明镜似的。
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躬身笑道:“周大人莫急。瞧这字迹风骨,想必是您昨夜批阅的文宗?既湿了,不妨劳烦大人口述,下官重新誊写便是。”
他眼尾微扬,带着点少年人的机灵,半句不提“故意”二字。
周砚臣呷了口茶,眼底掠过丝讶异。
这新科榜眼看着一副乖顺模样,倒是沉得住气。
他搁下茶杯,指了指桌案:“不急。我这是小事,晚上去我府上补便是。桌上这些,才是你今儿该做的。”说罢便挪到窗边的软榻上,捧着本闲书翻看起来,再不多言。
沈小宝转头一瞧,顿时倒吸口凉气。
桌上的文卷堆得像座小山,有百官的奏章,有需要整理的记注,还有几份待拟的文告敕令。
更奇的是,偌大的值房里除了两个埋头打孔的书生,竟连个帮手的影子都没,合着翰林院的人都躲懒去了,就逮着他这个新人欺负?
他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忽然转向软榻:“周大人,您能在一周内晋升大学士,这份造诣定是登峰造极。”他笑得诚恳,眼里却闪着狡黠,“下官初来乍到,这记注奏章头回上手,怕是不得章法,还望大人搭把手教教?”
周砚臣从书页后抬眼,挑眉道:“哦?还有咱玉树临风的榜眼郎不会的?”话虽刻薄,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既然官大你一品,便勉为其难教教你。”
谁知他一上手竟是半点不含糊,教沈小宝分注奏章时,连哪处该用朱笔圈点、哪处该注明年月,都讲得一清二楚。
连续三个折子,连个错漏都没有,连语气都透着股严谨。
沈小宝一边飞快誊写,一边暗自咋舌,这探花学士看着吊儿郎当,肚子里的墨水可真不少。
待日头爬到窗棂中央,沈小宝忽然从怀里掏出牛皮纸包:“多谢大人指点。这是家母做的桂花糕,还热乎着,大人若不嫌弃……”
周砚臣本想皱眉推辞,鼻尖却先一步捕捉到那股甜香。
他瞥了眼沈小宝递过来的,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倒不像个只会舞文弄墨的。
他嘴上“啧”了一声,嫌恶道:“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些甜腻玩意儿。”手却诚实地接了过来,转身坐到矮榻上吃了起来。
沈小宝瞧着他吃相,忍不住暗笑。
这位学士大人吃起东西来倒挺优雅,小口小口地抿着,糕点渣都没掉半粒,跟他平日里那副“煞神”模样判若两人。
一个时辰后,沈小宝直起身,活动了下酸胀的脖颈。
桌上的文卷已处理得整整齐齐,分类归档,连桌椅都擦得锃亮,新换的笔墨纸砚摆得一丝不苟,连周砚臣的茶具都添了新茶。
周砚臣揉着微鼓的小腹起身,随手抽了几本翻看。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记注比他教的还要规范,连措辞都更见功底。
好个沈小宝,竟装傻让他白白教了半晌,就只赚了他一顿糕点!
他握着奏章的手微微用力,纸页差点被捏出褶皱。
“大人,”沈小宝晃了晃手里那摞湿文卷,墨汁正顺着边角滴进接水盘,“走吧?去您府上,还得劳烦您把这些背出来呢。”
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眼尾弯成了月牙。
周砚臣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勾了勾:“走。正好今日公主回门,圣上那儿也用不上我,让你去府上见见世面。”
说罢竟一把拉住沈小宝的衣袖,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那架势倒像是带着自家晚辈出门。
两人刚踏出值房,后院就“呼啦”涌出来一群人。
一个小官拿起沈小宝整理的记注,咂舌道:“我的天,这记注写得也太规矩了!”
众人围上来翻看,连那些拟好的敕令都挑不出半点错处,不由得纷纷咋舌。
这新来的沈大人,怕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而被“拎”着走的沈小宝,回头望了眼喧闹的值房,偷偷拽了拽周砚臣的袖子:“阁老,您那桂花糕……还合口味不?”
周砚臣头也不回,耳根却悄悄红了:“凑合。”
晨光照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老长,倒像是一对相处了多年的损友。
周砚臣的府邸藏在巷弄深处,一进院门,沈小宝便被那座假山勾住了眼。
寻常人家的假山无非堆叠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家这处却用太湖石垒出九曲回环的水道。
引活水从石缝里穿流而过,阳光一照,竟在青石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倒像是将半条溪流搬进了院子。
“这假山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摆的,聚气。”
周砚臣见他打量,背着手解释,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旁边那丛竹子,得绕着走,犯冲。”
沈小宝跟着他穿廊过院,只觉处处透着讲究,忍不住咋舌:“大人府上的风水,怕是请了高人吧?”
周砚臣哼了声,直接将他拽进一间雅致书房。
沈小宝刚踏进门,眼睛又直了,三面墙的书架顶天立地,书册按经史子集码得整整齐齐,连书脊的朝向都分毫不差。
另一面墙的多宝阁更叫人移不开眼,翡翠雕的白菜上还沾着晨露似的光泽,紫砂茶壶的包浆温润得能映出人影,最顶上那只羊脂玉瓶,怕是能抵他半年俸禄。
“别瞎看,赶紧干活。”周砚臣踢了踢他的脚踝,指着窗边的矮桌,“就这儿写。”
仆人奉上新磨的墨,又摆上温热的茶水,悄无声儿地退到了门外。
周砚臣靠在榻上闭目回忆,沈小宝握着笔凝神细听,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声混着窗外的竹响,倒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可写到江浙赋税那卷,周砚臣忽然顿住了:“去年江浙水灾,赋税该减免三成。”
沈小宝笔尖一顿,抬头道:“大人,三成太多了。户部刚发了公文,说边防急需军饷,最多减一成。”
周砚臣睁开眼,眉峰挑得老高:“你懂什么?江浙是粮仓,逼急了百姓揭竿而起,军饷再多有屁用?”
“可边防将士饿着肚子,谁来守国门?”沈小宝也来了劲,笔杆往桌上一拍,“一成已是极限,再减就得从宫里的用度里抠,您敢跟陛下提?”
“你这小赤佬!”周砚臣猛地坐起来,袍袖扫得茶盏“哐当”响,“几年前在江浙治水,见过多少百姓卖儿鬻女,你当一成就能救命?”
“那也不能拿边防开玩笑!”
沈小宝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矮桌对峙,鼻尖几乎要撞上,“您可是内阁大学士,得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就得让百姓去死?”周砚臣气得发抖,忽然指着门外,“都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