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交流中心的项目像一架沉重的马车，一旦启动，便只能轰隆向前，不容丝毫停歇。高压之下，初期那股被激情掩盖的隐患，开始逐渐显露。
温婉毕竟太年轻，也确实是第一次独立负责如此大规模且复杂的项目。她拥有绝佳的创意和审美，但在具体的工程落地、复杂的流程管控、以及团队协作的细微处，经验的匮乏开始带来麻烦。
最初的几次内部方案讨论会，气氛就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负责深化空间布局的李工是工作室的老人，年纪比温婉大不少，经验也更丰富些。当温婉提出一个非常大胆的、打破常规的动线设计时，李工皱紧了眉头。
“Van，”他指着图纸，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你这个想法创意是好的，但考虑过承重墙的位置吗？这里如果要打通，结构工程师那边首先就过不了。还有，消防规范对这条通道的宽度有硬性要求，你这样一改，肯定不合格。”
温婉看着图纸，她专注于视觉和体验的流畅性，确实忽略了这些硬性的技术规范。“这个问题是我疏忽了，李工你提得对。那我们看看能不能在保留核心创意的前提下，调整方案避开这些硬伤？”
然而，调整后的方案，温婉总觉得少了那份打破常规的灵气，变得有些平庸。她试图坚持，提出更复杂的结构加固方案，却被李工以“成本会飙升且工期无法保证”为由再次驳回。
类似的争论在材料选择、节点处理、预算分配上屡屡发生。温婉追求极致的视觉效果和艺术表达，而团队的工程师和预算员则更现实地考虑可行性、成本和工期。
“Van，这种进口石材效果是好，但价格是国产的三倍，订货周期长达三个月，我们等不起。”
“这个工艺太复杂了，本地找不到能做的师傅，要去外地请，人工和差旅成本怎么算？”
“基金会那边要求这个区域必须采用环保等级最高的材料，您选的这个品牌认证不齐全。”
一个个现实的问题像冷水一样泼过来。温婉常常被问住，需要临时去查资料、找替代方案、重新计算，会议效率变得很低。
几次下来，团队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虽然大家明面上还保持着尊重，但私下里的抱怨和质疑却难免流传出来。
“Van创意是没得说，但有点太理想化了，不考虑实际落地。”
“感觉有点纸上谈兵，这么好的机会，别最后搞砸了。”
“还不如以前接点小项目稳当，这压力太大了，天天熬夜也赶不上进度。”
“听说当初凌总就不支持她搞事业，是不是真有道理啊……”
这些窃窃私语，偶尔会飘进温婉的耳朵里。她假装没听见，但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难受。
她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行？是不是凌云的打压是对的？她是不是根本不适合独立带领团队，只适合做一个单纯执行命令的设计师？
巨大的压力和对完美的苛求，让她变得有些焦虑和急躁。在一次关于灯光方案的讨论中，当她第三次否决了灯光师提出的、更经济高效的常规方案，坚持要用一套极其昂贵且调试复杂的定制系统时，负责灯光的小王终于忍不住顶了一句：
“Van总监，我知道您要求高，但咱们也得考虑现实吧？那套系统先不说价格，光是调试就可能要占用整个周末的时间，大家已经连续加班三周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可以不管不顾扑在工作上的！”
话一出口，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温婉和小王。
小王话一出口也后悔了，脸色涨红，低下了头。
温婉愣住了。她看着小王疲惫却带着怨气的脸，看着周围同事们躲闪的目光和默然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那个“不管不顾”、强压团队的人。
她太想证明自己，太想把这个项目做到完美，以至于忽略了团队的承受极限，变得有些……独断专行。
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混杂着羞愧和自责。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发火，也没有辩解。她缓缓坐下，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被反复修改却依然不尽人意的图纸，声音有些沙哑：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今天的会先到这里。灯光方案……再议。”
“大家……先休息一下吧。”
她说完，率先站起身，走出了气氛凝重的会议室，背影显得有些疲惫和单薄。
她没有回自己的工位，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车流。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原来，独立负责一个项目，远不是有才华和努力就够的。它意味着更多的责任、更艰难的平衡、以及面对质疑时依然要保持的清醒和坚定。
她真的能扛得起吗？
就在她内心挣扎、自我怀疑达到顶点的时刻，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短信，来自一个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内容只有简短的、冷冰冰的一句话：
【知难而退了？早就告诉过你，不是所有事情，光靠硬撑就能做到的。】
是凌云。
他果然在看着！看着她的狼狈，看着她的挣扎，甚至可能连团队里的质疑声，他都一清二楚！
这条短信，像一根毒针，精准地扎在了她最脆弱的地方。
温婉猛地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羞愧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骤然被一股更加汹涌的、不甘和愤怒的情绪所取代！
她抬起头，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的、那个眼神开始重新凝聚起光芒的自己。
知难而退？
绝不！
她偏要做到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