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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清晨,东方的天际才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距离那场足以左右众人命运走向的审问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拘留所厚重的铁窗将微光切割成细碎的条状,勉强漏进一丝惨淡的灰白,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块被人随意丢弃的旧棉絮。艾适缩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床板的木纹硌得后背生疼,薄薄的被单根本挡不住清晨的寒气,他刚打了个寒颤,意识便不由自主地坠入了一场混沌又粘稠的噩梦。

梦里的光线怪诞得让人头皮发麻,像被顽童揉皱又胡乱展平的锡箔纸,明明灭灭地晃着人的眼,每一道光斑都带着刺目的棱角,却连半分真切的轮廓都照不透,反而在地上投下无数扭曲的影子,像一群蠕动的虫。空气里弥漫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是生锈铁件特有的腥气混着过浓的消毒水味,腥得发苦,涩得呛人,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了口掺着沙砾的冰水,刮得喉咙又痛又痒,忍不住想咳嗽,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视野中央,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影正佝偻着背,脊椎骨像串被虫蛀过、又被踩扁的算盘珠,每一节都透着摇摇欲坠的脆弱,嶙峋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支棱着,像两只即将脱落的蝶翼,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轻轻颤动。他的头发枯黄如草,黏在汗湿的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突出的下颌骨,和抿得紧紧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他朝着一团悬浮在半空的不明物体深深俯首,脖颈弯成一道诡异的弧线,颈后暴起的青筋像蚯蚓般缠绕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咔嚓”一声折断。那团物体泛着模糊的灰紫色光晕,边缘不断吞吐着细小的光点,落在人影枯瘦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白痕,像烧红的针尖烫过似的。

那团不明物体泛着幽蓝的冷光,边缘像被雾气裹着般模糊不清,细看又像是无数细小的冰晶在缓缓旋转,散发出的寒意比隆冬的寒风还要刺骨——说是万年寒冰都嫌太温和,倒像块从宇宙尽头捞来的、吸尽了所有星辰暖意的暗物质,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冻得发脆,隐约能听见“噼啪”的碎裂声,像是空间本身都在它的低温下慢慢开裂。人影脚边的地面结着层薄冰,连他呼出的白气都没等散开,就被那物体吸了过去,凝成细小的冰碴,簌簌地往下掉。

周围的人急得直跺脚,皮鞋跟磕在地面发出“噔噔”的闷响,有人冲上去扯着他的胳膊往回拽,声音里带着哭腔:“别傻了!那东西不对劲!会把你拖进去的!”可他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脊梁骨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反而因为这徒劳的挣扎,挨了不明物体旁两个黑衣人几记重拳。拳头砸在肋骨上的闷响清晰可闻,他嘴角淌着血,混着唾沫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却依旧固执地弓着腰,眼皮都没抬一下。

更诡异的是天地间的景象——天上地下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金属圆盘,有的像倒扣的粗瓷碗,边缘锈迹斑斑,凹痕里积着黑褐色的油污,风一吹就散出刺鼻的酸腐味;有的像被硬生生切开的齿轮,断口处还挂着扭曲的金属丝,齿牙间卡着不明的黑色碎屑,细看竟像风干的血块,黏在锈迹里结成硬痂;还有些棱棱角角的几何体在半空旋转,表面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像无数个小太阳在疯狂闪烁,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在地上扭曲成鬼祟的形状。

突然,那个俯首的人猛地转过头,脖颈转动时发出“咔”的脆响,原本空洞的眼窝此刻塞满了猩红,像两团燃烧的血火,眼神变得陌生又凶狠。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件闪着寒光的东西——是枪管?还是刀刃?艾适看不清,只觉得那东西边缘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划破空气时带着尖锐的呼啸,死亡的气息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一路漫到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那人已经朝着自己狠狠扑来,衣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缠满的铁丝,上面还挂着细碎的、疑似布料的残片。

他想躲,可双腿像被灌了铅块似的,沉得挪不动半寸,膝盖以下更是麻木得没有知觉,脚底板像粘在了烧得发烫的铁板上,每一次试图抬起都像是在跟地心引力拼命。冷汗顺着额角、鬓角疯狂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又顺着脖颈滑进后背,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可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眼球还能勉强转动,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带着破风的锐响越来越近。

是子弹撕裂空气的呼啸吗?那声音尖得像要把耳膜捅破,带着金属摩擦的震颤;还是刀子划破皮肤的锐响?那声音细得像丝线,却裹着冰冷的杀意?他已经分不清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像要撞碎肋骨从胸腔里蹦出来。

下一秒,一阵钻心的剧痛猛地炸开——是胸口?还是额头?他只觉得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皮肉仿佛都在滋滋作响,连带着神经末梢都在尖叫。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那些晃动的光影像被揉皱的纸团,猛地收紧又炸开。意识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猝不及防就坠进了无边的黑暗里,连最后一声闷哼都没能从喉咙里挤出来,只剩下身体重重砸在地上的闷响,惊起一片尘土。

惊醒时,冷汗已经浸透了蓝白条纹的囚服后背,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艾适喘着粗气坐起身,指节因为攥紧床单而泛白,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狂跳,仿佛要撞破肋骨逃出来。他定了定神,连忙趿拉着拖鞋找到薛佳目,把梦里的细节连珠炮似的倒了出来,连声音都带着未散的惊悸。

薛佳目听得眼睛都直了,瞳孔缩成了针尖,半晌才咋舌,咽了口唾沫:“我这几天的梦也是乱得很,像有人趁我睡着,硬往脑子里塞了卷破幻灯片,一段段的,全是碎片——有时是血红色的天,有时是无数只抓过来的手,醒了就心慌得厉害,半天缓不过神。”

陈晓栖也从旁边的床铺凑过来,眼圈发黑,显然没睡好,他皱着眉点头,声音低哑:“我总觉得梦里有人在旁边喘气,呼出来的气带着股霉味,可一转头又什么都没有。一醒就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像是……像是有生命在慢慢散掉,像水渗进沙子里,一点一点就没了。”

艾适心里“咯噔”一沉,原来只有自己做了这样有头有尾的噩梦。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那股被追杀的寒意像藤蔓似的缠在骨头上,半天都没散去,连指尖都泛着冷。

早饭的白粥还冒着热气,米粒在瓷碗里微微晃动,拘留所厚重的铁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合页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谁也没想到,这次审问会由所长岸本亲自负责——按规矩,这种牵扯外交的事,至少得是市局的课长出面,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拘留所所长。可他胸前挂着的准许证闪着银光,边角烫着金色的樱花纹,显然是上面特批的,谁也不敢多问。

副所长三浦已经在审问室外候着,他穿着笔挺的警服,领口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见艾适过来,微微颔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往里面走。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每走一步,皮鞋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都带着回音,像是在为接下来的对峙敲着前奏。

刚踏进审问室,隔壁拘留室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隔着薄薄的水泥墙,声音被磨得更加刺耳:“放我出去!我真是刑警!证件被扣了而已!等我回去就向上级申请通行证,你们不能这么平白无故扣人!”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艾适的脚步猛地顿住——这声音,哪怕变了调,哪怕裹着愤怒与绝望,他也绝不会认错!是王梁潍!那个在广州市政厅楼顶,把加密任务文件塞给他、眼神锐利如鹰的刑警,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艾适脑子里瞬间炸开无数个问号,像烟花在里面噼里啪啦地响:他不是该守在那间藏着周任银集团线索的小房间里,等着消息汇总吗?难道是查到了老巢的具体位置,才悄悄换乘民用客机追过来的?可怎么会被抓?还被当成了普通的可疑人员?

正愣神间,对面的岸本所长忽然开口,他的手指在审讯桌上轻轻点着,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你在听隔壁的动静?”

艾适猛地回神,像被抓包的学生,见岸本正盯着自己,那双小眼睛里的光锐利得像能穿透墙壁,连忙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只是觉得他喊得挺急,有点吵。”

岸本轻轻敲了敲桌面,嘴角勾起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像水面上的涟漪:“他确实是个怪人。说是来旅游的,行李里却藏着加密通讯器,还带着把拆了编号的手枪。偏又幸运得很,遇上的是我们所,换了别处,怕是没这么好说话了。”

艾适心里又是一咯噔,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嘴上却顺着他的话茬说:“是吗?倒真挺有趣的。”他扯了扯嘴边的话筒线,塑料线摩擦着皮肤有点痒,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所长先生,您知道他……还有别的情况吗?比如,是从哪里来的?”

岸本拿起桌上的档案夹,封面是深棕色的牛皮纸,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他慢悠悠翻开,指尖划过打印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只知道是中国人,入境记录写的是‘东京七日游’。其他的,查不到了。”他抬眼看向艾适,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坐吧。我们该开始了。”

艾适在审问座上坐下,金属椅子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冻得他后脊背一麻。岸本合上档案夹,身子微微前倾,双臂交叉放在桌上,语气陡然严肃:“你支持人类吗?”

艾适没有丝毫犹豫,胸腔里的心脏还在隐隐作痛,声音却异常平稳:“我支持。”

“确定?”岸本的眼神陡然收紧,像鹰隼锁定了猎物,“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政治立场?我知道你是谁——中国警察,地方联会的保密协议保证人,手里握着不少不能说的秘密。你的身份不简单,所以我必须问清楚,你的答案,可能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艾适迎上他的目光,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坚定得像块磐石:“我绝对确定。我有家庭,有要守护的人,有必须承担的责任,这些都刻在骨头里,让我不可能背叛人类。”

岸本沉默了几秒,审讯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的走动声,像在倒数。他忽然换了个姿势,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种循循善诱的诡异:“那你就没有恨的人?”见艾适没说话,他又补充道,“比如,杀友的仇人,让你痛不欲生;离你而去的爱人,让你心如死灰。这些撕心裂肺的痛,可都是人类带给人类的。外星人可不会这样,他们没有这种原罪,没有这种互相伤害的本能。”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石头砸进艾适心里,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发涩。是啊,人类的爱恨嗔痴,那些午夜梦回的痛,那些血流成河的恨,的确大多来自同类。可那些温暖呢?深夜里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困境中伸过来的一双手,家人睡前的一个拥抱,战友后背的一道伤疤……不也同样来自人类吗?

艾适看着岸本探究的眼睛,慢慢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那些黑暗的过往是真实存在的;可他更清楚,自己绝不能动摇,因为那些光明的瞬间,同样值得用生命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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