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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总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也压不住的淡淡伤药气息。窗外的白杨树叶子被阳光照得油亮,偶尔有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却吹不散室内凝滞的沉重。

林晚星趴在病床上,意识像是沉在深海里,偶尔浮上来片刻,又被剧痛和药物拉扯着沉下去。后背那片被火焰舔舐过的皮肤,即使隔着厚厚的敷料和强效的镇痛泵,依然持续不断地传递着灼烧、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能牵动那片噩梦区域,提醒着她不久前经历的那场生死劫难。

她记得冲天的火光,呛人的浓烟,还有怀里死死抱着的、冰冷坚硬的防火筒。记得最后时刻肺部炸裂般的疼痛和逐渐模糊的意识。然后……是一片混乱的声响,刺眼的光,还有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带着极致恐慌的呼唤……再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吸入性损伤严重,但万幸没有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主要是后背3度灼伤,面积很大,接近百分之八……必须尽快进行植皮手术,防止感染和瘢痕过度挛缩影响功能……”

恍惚间,她听到压低的、极其严肃的谈话声,像是隔着水传来。是医生在和谁说话?

“……自体皮源不够?什么意思?” 一个沙哑疲惫,却紧绷如即将断裂弓弦的男声响起。是陆砚川。

“陆团长,您别急。林同志后背需要植皮的面积很大,而她自身可利用的、皮肤较厚的供皮区,比如大腿、头皮,面积有限,不足以完全覆盖创面。如果强行取自体皮,不仅会造成新的创伤,而且可能因为皮源太薄,成活率低,后期容易再次形成瘢痕挛缩……”

“所以?” 陆砚川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通常这种情况下,我们会考虑使用异体皮,也就是捐献的皮肤,暂时覆盖创面,为自体皮生长争取时间,或者……” 医生顿了顿,声音更加凝重,“或者,寻找合适的、血型相配的亲属,进行异体皮移植。但后者排异风险依然存在,且对供体本身也是一种不小的创伤和……”

“用我的。”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等医生说完那个“且”字后面的利弊分析,这三个字斩钉截铁地响起,清晰、冷静,不容置疑,瞬间击碎了病房内所有犹豫的空气。

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想摇头,想喊“不要”,可喉咙像是被烟熏坏了,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身体更是无法动弹分毫。

“陆团长,这……” 医生似乎也被这毫不犹豫的决定震住了,“您需要慎重考虑,取皮手术虽然风险可控,但……”

“她等不了,我也无需考虑。” 陆砚川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我是她丈夫,用我的皮,最合适。立刻安排配型,准备手术。”

“砚川……” 林晚星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

床边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张布满疲惫、胡茬青黑却眼神灼亮的脸庞映入她模糊的视线。陆砚川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后背的伤,俯身靠近,温热粗糙的大手极轻极轻地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插着留置针的手。

“醒了?别怕,没事了。” 他的声音瞬间放得极柔,与刚才同医生说话时的冷硬判若两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血丝,却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样子,“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防火墙里的图纸一点没事,宁宁也好好的,爸每天都来看你,就是不敢进来吵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用这些琐碎的信息安抚她,只字不提植皮的决定。

林晚星想问他怎么样了,火场里有没有受伤,可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后背的伤口被牵动,痛得她瞬间冷汗涔涔,眼前发黑。

“别说话,别动。” 陆砚川脸色一变,连忙按铃叫医生护士,握着她的手收紧,却又不敢用力,眼底的心疼和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后续的检查和术前准备,林晚星大多是在昏沉和剧痛的交替中度过的。但她清晰地知道,陆砚川签了字,做了配型(结果自然是吻合的),然后,在她被推进手术室进行清创和接受植皮时,他也在另一间手术室里,为了她,承受着刀锋割裂肌肤的痛楚。

……

再次醒来时,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背后的疼痛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不再是纯粹的灼烧感,而是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压迫和麻木,还有一种奇怪的紧绷感,仿佛整个后背的皮肤都被重新抻平、固定。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到陆砚川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换上了病号服,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一些,但坐姿依旧挺拔,眼神一刻不离地守着她。看到她睁开眼,他立刻倾身过来,唇角努力向上弯了弯:“醒了?这次感觉怎么样?麻药劲应该快过了,疼得厉害就说,护士就在外面。”

林晚星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的病号服有些宽大,但依旧能看出行动间似乎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凝滞。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的腿部。

因为坐着,裤腿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了小腿和一截大腿。在他左侧大腿靠外的位置,原本健康的皮肤被一大块厚厚的、边缘整齐的白色纱布所取代,纱布边缘隐约能看到一些暗色的药渍,甚至……有一小片淡黄色的组织液微微渗了出来。

而另一条腿的同样位置,虽然被裤腿遮挡着,但那种不自然的、微微鼓起的轮廓,以及他坐下时下意识避免压迫那个区域的细微动作,都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事实——那里,也有着同样面积的创伤。

取皮区……为了覆盖她的后背,他一次取了两大腿外侧的皮!

一股巨大的、酸涩无比的热流猛地冲上林晚星的鼻腔和眼眶,视线瞬间就模糊了。她想问“疼不疼”,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傻,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枕套。

看到她哭,陆砚川顿时慌了神。他想伸手替她擦眼泪,又怕碰到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错辨的疼惜:“怎么哭了?是不是伤口疼?我叫医生来……”

林晚星用力地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她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在空中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带着无尽的小心,隔空描绘着他腿上那厚厚的纱布轮廓。

她的动作很轻,甚至没有碰到他,但那无声的触摸,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重重地敲在陆砚川的心上。

他明白了。握住她悬在空中的手,将其轻轻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然后,引着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极轻地落在了自己大腿侧那厚厚的纱布边缘,让她真切地感受到那下面的创伤和奉献。

“别哭。”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如夜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有心痛,有后怕,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更有一种磐石般坚定不移的温柔,“星星,看着我。”

林晚星泪眼朦胧地回望他。

“这点伤,不算什么。”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认真,掷地有声,“你的伤,是我的勋章。”

他抬起另一只手,极轻地、近乎虔诚地虚抚过她后背覆盖着敷料的位置,眼神灼热:“它们在这里,提醒我,我差点失去了什么。也提醒我,我护住了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与她泪湿的双眼对视,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越生死后的笃定和承诺:“皮肉会长好,疤痕会留下,都没关系。”

“你在,我在。”

“这就够了。”

这八个字,像是最沉重的诺言,又像是最温柔的情话,瞬间击溃了林晚星所有的心理防线。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不再是因为疼痛和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珍视到超越生命本身的、沉甸甸的幸福和酸楚。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手,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陆砚川任由她哭着,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擦去她的眼泪,无声地陪伴着。他知道,她需要这场宣泄。

窗外的阳光温暖而静谧,病房内,一对历经劫难的夫妻,用沉默和泪水交换着彼此最深切的情感。空气中弥漫着伤药的味道,却也流淌着一种名为“生死与共”的暖流。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痛苦的康复期。每一次换药都如同受刑,植皮区的痒痛和供皮区的灼痛交替折磨着林晚星。陆砚川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水喂饭,读报聊天,在她痛得无法入睡时,就握着她的手,一遍遍低声安抚,甚至笨拙地哼唱起不知名的、沙哑的军歌。

他的行动也因为腿部的取皮伤口而明显不便,走路微微有些跛,上下床都需要小心,但他从不喊痛,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林晚星身上。两人倒像是同病相怜的战友,在充满消毒水味的战场上相互扶持。

宁宁被陆老爷子带着来过几次,小丫头看到妈妈趴在床上、背后裹着厚厚的纱布,爸爸走路也一瘸一拐,吓得小脸发白,瘪着嘴要哭不敢哭。林晚星和陆砚川强打精神,温言软语地哄她,告诉她爸爸妈妈是在打怪兽,很快就会好起来。宁宁这才稍微安心,小心翼翼地亲亲妈妈没受伤的脸颊,又摸摸爸爸腿上的纱布,奶声奶气地吹气:“宁宁给呼呼,痛痛飞飞。”

这温馨的场景,暂时驱散了病房里的阴霾。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纵火案的调查陷入了僵局。现场破坏严重,线索寥寥,指向模糊。所有的证据都像是被那场大火精心抹去了一般。陆砚川的人暗中排查了所有可能与黄美娟有牵连的线索,甚至动用了某些特殊渠道监控西跨院的动静,但黄美娟自被蜘蛛吓破胆后,异常安分,整日缩在房里,几乎不与外界联系,仿佛真的认命了。

但这过分的平静,反而更让人不安。一条被打怕了、缩回洞里的毒蛇,往往比张牙舞爪时更危险。

更重要的是,“星火计划”不能因为林晚星的受伤而无限期停滞。虽然核心图纸保住了,但许多关键的实验数据和调试参数都记在林晚星的脑子里,或者需要她特有的分析思路。项目组虽然焦急,却也理解她的状况,只能先进行一些外围工作和理论推演,进度几乎陷入停滞。

赵教授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欲言又止,眼底带着深深的焦虑和无奈。林晚星心里清楚,自己至少需要两三个月才能初步康复,重返工作岗位更是遥遥无期。

这个消息,不可能被严格保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一定会注意到“星火”核心顾问的重伤缺席和项目的停滞。

这无疑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或者……更进一步行动的空间。

一天下午,陆砚川被主治医生叫去办公室谈林晚星下一步的康复方案。林晚星趴着有些闷,让特护将病房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透气。

窗外楼下似乎是小花园,有病人和家属在散步。隐约的谈话声随风飘了上来。

“……哎,听说了吗?三楼特护那个,就是清华的那个女教授,烧伤挺严重的,好像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啦……”

“是啊,可惜了,年纪轻轻的……‘星火’那边好像都停摆了……”

“停了也好,听说那项目邪乎得很,动不动就出事……”

声音渐渐远去。

林晚星的心却缓缓沉了下去。连楼下散步的病友都在议论项目的停滞,那么,那些真正关注“星火”的人,又会如何呢?

她下意识地想握紧手指,却牵动了背后的伤,痛得吸了口凉气。

一种无形的、却比伤口更令人不安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敌人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纵火,目标真的仅仅是为了破坏一次实验吗?还是说,让项目停滞、让她这个核心人员退出,本身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如今,他们似乎……部分得逞了。

那么,接下来,蛰伏的毒蛇,或者隐藏更深的豺狼,会趁机做些什么?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凝重。

陆砚川很快就要结束禁闭康复期返回部队,老爷子年事已高,宁宁尚且年幼……而她,却被困在这张病床上,动弹不得。

风雨,似乎并未远去,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个肆虐的时机。

(第10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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