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晕开,林辰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纸上‘信息科’三个字上,指尖在桌面有节奏地轻敲了三下。
他合上笔记本,抽屉滑入钢笔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手机静置在办公桌右上角,屏幕朝下,未接来电的震动早已停止。
他拨通陈雪的号码,声音平稳:“区档案馆的清代河东府志,以‘历史文化保护专项调研’名义申请调阅,今天就办。”电话那头略一迟疑,他补充道:“区委办最近在推传统文化进社区,这个由头,够正。”挂断后,他起身将信访材料锁进保险柜,换下西装外套,套上一件藏青色夹克,拿起公文袋离开办公室。
约定的茶馆在区政府东侧三百米处,临街,玻璃幕墙反着阳光。林辰提前八分钟抵达,推开玻璃门,风铃轻响。他径直走向靠窗的卡座,背对入口,视线可扫过整个大厅。坐下后,他将公文袋置于左侧,右手自然搭在桌沿,目光落在街对面的区档案馆侧门。
十分钟后,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进茶馆,穿灰色中山装,提着一只旧式帆布包。林辰微微颔首,对方会意,走来坐下,将帆布包放在腿上。
“林先生,又见面了。”学者声音低沉,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未立即打开,“上次你提的几处细节,我回去核对了。你手上的资料,来源很特别。”
林辰端起茶杯,吹了口气:“我只是整理家族旧谱,有些线索,碰巧对上了。”
学者盯着他:“嘉庆三年,正白旗户籍册记载和珅家奴脱籍七人,其中三人改姓林。你手稿里写的是五人,还列出了名字——这在公开档案里查不到。”
林辰放下茶杯:“族谱有抄本,未必全准。但总得按记得的写。”
学者沉默片刻,从信封中抽出一张泛黄的影印件,推到桌中央:“这是《内务府辛未档残卷》的复制件。去年在台北故宫的未编目档案里发现的,还没公开。”
林辰目光落在纸上。字迹为满汉合璧,汉文部分清晰可辨:“……和珅庶子奉母南遁,携密册一卷,依江南盐商林氏,改名换姓,户籍归于苏松太道。”
他手指轻轻抚过“林氏”二字,纸面粗糙,油墨边缘微晕。
“这份记录,”学者压低声音,“只提了‘林氏’,没写全名。但根据后续税册和商帮文书交叉比对,极可能是苏州的‘林永记’商号。那家后来专营淮盐转运,三十年内成了江南望族。”
林辰缓缓抬头:“您查到这支的后人了吗?”
“断在道光末年。”学者摇头,“太平军破苏州,林家宅毁人散,族谱失传。但有条旁注——‘家藏旧档,讳言前主’。”
两人对视片刻。林辰忽然问:“还有谁知道这份残卷?”
“我带团队做的初步整理。”学者顿了顿,“但上个月,有个自称民间研究者的,通过馆际交换渠道调阅了同一批未编目档案。他只查了三份,其中就有这份辛未档。”
“留下姓名了吗?”
“用的是化名。材料复印申请单上,签的是‘张维安’。”
林辰嘴角微动,没接话。他从公文袋中取出手机,解锁后推到学者面前,播放一段录音——
“……住建给的名单,财政不认,财政拨款的户头,住建又说没备案。谁催得紧,听谁的。上个月考核,我们站差三条数据没达标,站长被叫去谈话。现在每条都得‘调平’。”
录音结束,茶馆里只剩背景音乐的轻响。
学者皱眉:“这是……?”
“我分管的社区服务站,工作人员原话。”林辰收回手机,“他们管这叫‘调平数据’。上对下考核,下对上糊弄,中间卡着一个信息科,谁不听话,系统权限就给你掐了。”
学者盯着他:“你把这些,和两百年前的事联系起来?”
“不是联系。”林辰声音低了几分,“是重复。有人在上游控制信息,有人在下游被迫造假,中间形成闭环。和珅当年管户部,也是这么查亏空的——不看实账,只看上报的‘平账册’。能过审的,都是会‘调平’的。”
学者呼吸微滞。
林辰继续道:“我现在被卡在权限外,和当年那些地方官被卡在奏折递不进宫门,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用马车送折子,我们用系统传数据。”
学者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到底想查什么?”
“我想知道,”林辰直视对方,“为什么偏偏是‘林’氏?为什么是‘密册’?如果那支后人真的隐姓埋名活了下来,他们躲的,是不是也是这种‘被数据抹掉’的命运?”
学者眼神微动:“你不是单纯想修族谱。”
“我不想再当那个被抄家时,才明白自己早已被系统剔除的人。”林辰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这一回,我想在‘被调平’之前,看清规则是谁定的。”
学者缓缓将影印件重新装回信封,递到林辰手中:“这份材料,我不该给你。但你说的‘调平’,让我想起一件事——当年内务府销毁和珅家档,用的正式理由是‘账目不清,难以稽核’。可真正的密档,从来不在明册里。”
林辰接过信封,放入公文袋。
“我警告你,”学者起身前低声说,“有人在找同样的东西。而且,他们不只想看。”
林辰点头,未动。
学者离开后,茶馆里人声渐起。林辰坐了五分钟,起身走向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掬水洗了把脸,抬头看向镜子。
水珠顺着他鼻梁滑下,滴在洗手池边缘。镜中人眼神沉静,但瞳孔深处,有一瞬的锐利掠过,像刀锋出鞘。
他掏出手机,编辑一条信息发给刘伟:“区档案馆,查嘉庆年间‘林氏商号’税务登记,所有记录,手抄,别走系统。”发完,又补一句:“查完后,原地等我。”
走出茶馆前,他拐进街角那家旧书店。店内光线昏暗,书架挤得密不透风。他在“清代史料”区停留片刻,抽出一本《清代密档解密》,翻看版权页——2018年印刷,无馆藏标记。他买下书,夹进公文袋。
回到区政府大楼,他径直走向档案馆侧门。守卫抬头看了眼,认出是新任副区长,点头放行。林辰刷卡进入,穿过走廊,拐向存放清代税务档案的旧库房。
库房门锁着,钥匙由档案科老李保管。林辰没去办公室找人,而是站在门外,从公文袋中取出那本《清代密档解密》,翻开封面,用指甲轻轻刮去内页右下角的胶痕——一张对折的纸条滑落出来,上面写着一串数字:07-3-19。
他盯着那串数字,指尖在纸面轻点三下,像在确认某种节奏。
库房门锁孔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铜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