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正中悬着块黑布,将孙秀的遗像框在中央。
两侧白烛燃着,淡得发虚的光晃在遗像上,连眉眼间的纹路都添了层冷意。
苏念塘裹着粗麻布孝衣,跪坐在灵柩旁的草团上,小手把衣角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她望着身前的灵位,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总不嫌弃她、夜里帮她掖被角的娘,再也回不来了。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孙母领着孙凤鸣、陈立根,还有几个娘家亲戚匆匆赶来。
孙母得知噩耗后,愁得一夜没合眼,脸色蜡黄得没半点血色,走路都得扶着墙,像棵被霜打蔫的枯树。
一进堂屋,她的目光扫过灵位上的名字,身子猛地晃了晃,像被抽走了骨头。
孙凤鸣连忙去扶,她却固执地推开,一步一挪蹭到灵柩前。粗糙的手掌贴上棺木,那冰凉透过指尖钻进心里,她张了张嘴,连句完整的“我的儿”都没喊出,双腿一软就往下栽,亏得孙凤鸣眼疾手快扶住,才没直挺挺摔在地上。
“我这辈子苦啊!”孙母拍着灵柩,哭声里裹着满肚子悔恨,“年轻守寡,一个人撑着家,就为了砌那两间破房,竟用五根木头把你换给了苏家!”
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婆婆待你不好,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还好建军疼你,我才松了口气。可老天不长眼,建军没了,你又被苏家赶出门,我这个娘,啥也帮不了你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间最熬人的苦,偏让她一把年纪尝了个透。
扶着母亲的孙凤鸣,眼神掠过灵柩旁孤零零跪着的苏念塘,没上前扶,也没说句安慰的话。
她扭头盯着遗像上妹妹的脸,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语气里却裹着几分埋怨:“当初我和你姐夫磨破嘴皮子劝你,让你别守着念塘遭罪,找个踏实人再嫁,你偏不听!为了个领养的孩子,把一辈子幸福都搭进去,现在落得这个结局,你到底图啥?”
“就是啊!”旁边的陈立根皱着眉帮腔,“当初要是听我们的,哪会出这事儿?现在人都没了,说这些也晚了。”
孙凤鸣的余光扫到李建国,停下抹泪的手,细细打量了他片刻。先前亲戚闲聊时提过,妹妹这几年的日子,全靠李建国帮衬才撑下来,现在妹妹的后事也是他一手料理。
她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却没先开口,只是转回头对着灵柩,语气里的埋怨淡了些——心里虽有感激,可想起妹妹的遭遇,脸色依旧绷得紧,只朝李建国微微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
李建国被她看得不自在,攥了攥手里的香,轻声道:“孙大姐,后事还有啥要忙活的,你尽管说,能搭把手的我绝不推辞。”
孙凤鸣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扶着刚缓过劲的孙母,往灵柩旁又挪了挪。
见母亲哭声渐弱却仍在发抖,怕再待下去伤了身子,她牵头领着亲戚们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转身就扶着人往外走,对地上的苏念塘视若无睹,仿佛这孩子不是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肉。
李建国送他们到门口,直到几人的背影隐在巷口,心里才翻上一阵酸堵——孙秀守着念塘熬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连最亲的姐姐姐夫,都没给过她半点心疼与体谅。
灵堂里的蜡烛已燃了整整一天,烛泪在烛台上堆得老高,村里来吊唁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灵前的香换了一炷又一炷,却始终没见苏老太的露面。
另一头的苏老太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躲在屋里,她不敢去面对孙秀的遗像,更怕见李建国和念塘的眼神,哪怕听到屋外街坊议论声她都浑身发抖。
按农村的风俗,人没了要在家停灵三天,说是要给逝者留些时间“回望”生前的人和事,也让亲友们有时间赶来见最后一面。
等到第二天夜里,吊唁的人都走了,灵堂里只剩苏念塘和李建国。
一直守在灵柩旁的苏念塘,脑袋忍不住一点一点往下垂,眼帘早黏在了一起,她含混着声音喊:“李叔,我、我眼睛实在睁不开了……”
念塘毕竟是个孩子,撑了两天的精气神早被抽走大半。
听见念塘的话,李建国才从遗像前挪开目光,他伸手摸了摸她耷拉的头顶,又把灵堂角落的薄被抱过来铺在地上:“念塘过来,就睡在这,叔在跟前看着,你不用怕。”
等念塘沉睡后,李建国起身走到灵前,指尖轻轻拂过遗像边缘,声音压得极低,却止不住发颤:“孙秀啊,你咋就这么急着走呢?有些话我憋了好几年,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打从建军走后,我看着你一个人扛着家、带着念塘,心里就不是滋味。后来帮你挑水、修屋顶,看你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我就知道,我是真喜欢你了。”
“我总怕唐突了你,怕你还没放下建军,更怕说了让你为难,就一直搁在心里。前阵子我还托人打听水生他娘的下落,想着等把离婚的事彻底了了,就找个机会跟你说,说我想跟你搭伙过日子,以后我护着你和念塘,再也不让你们娘俩受委屈。”
他喉结剧烈滚动,眼泪砸在灵前的供桌上,“可现在……话还没说出口,你就听不见了,我这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似的,空得发疼。”
“你放心,念塘我一定好好照顾,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让她继续读书、成人。”
说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肩膀垮下来,对着孙秀的遗像深深埋下头,压抑的呜咽声在安静的灵堂里飘着,格外揪心。
他知道,这一夜是他和念塘陪着孙秀的最后一晚了。
明天一早,终究是要送她走的。往后这屋子再没了她的影子,连她端着搪瓷缸、笑着说“李大哥来了”的声音,都成了再也听不见的念想。
他只在心里盼着,天能慢些亮,好再多陪她一会儿聊聊心里话。
可终究没拦住那一刻的到来。
天刚蒙蒙亮,帮忙的街坊就陆续上门。有人拆灵棚,有人搬祭品,还有人拉过念塘,帮她把孝衣上的褶皱一一抚平,都忙着准备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