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甫一踏上侯府门前的青石板地面,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并非来自物理上的重量,而是那种历经百年沉淀、渗透在每一寸砖瓦里的森严等级与规矩,混合着高门大户特有的、清冷而疏离的气息。
秋月的手在微微发抖,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陆云晚的。陆云晚能感觉到这小姑娘全身的紧绷,如同惊弓之鸟。她再次轻轻回握了一下,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传递出一丝镇定的力量。此刻,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盖头依旧遮挡着视线,她只能透过下方狭窄的缝隙,看到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以及偶尔掠过眼前的、绣着繁复纹样的裙摆下摆。耳边,先前街市的喧嚣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压低的寂静,只有脚步声、衣裙摩擦声,以及引路婆子那不高不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嗓音:
“新夫人,请跟紧老奴,脚下留意台阶。”
没有新郎迎亲,没有喧闹的仪式。所谓的“冲喜”,一切从简,或者说,一切都被刻意淡化,仿佛她只是一件不被期待、却又不得不接收的物品,被悄无声息地运进了这座深宅大院。
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廊,绕过影壁,行走在抄手游廊之中。廊外似乎有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的影子,但都被这碍事的盖头和必须低眉顺眼的规矩束缚着,看不真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的沉水香,气味醇厚,却带着一股子陈腐的凉意,不如她记忆中实验室里药材的清香来得纯粹亲切。
走了约莫一炅香的功夫,引路的婆子终于停下脚步,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刻板的恭敬:“启禀太夫人、夫人,新夫人到了。”
陆云晚感觉到秋月的手猛地一紧。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就要开始了。
她被引着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厅堂内更加浓郁的檀香气息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药味钻入鼻尖。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好奇的、审视的、轻蔑的、甚至是带着恶意的……如同细密的针,刺穿着她身上那身大红嫁衣。
“新妇陆氏,给太夫人、夫人磕头敬茶。” 司仪的声音响起,流程机械而刻板。
有丫鬟端了蒲团过来,放在她面前。陆云晚依着记忆里模糊的规矩和引路婆子事先的提点,缓缓跪了下去。膝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地面,让她打了个寒颤。秋月连忙在一旁跪下,托着茶杯递给她。
陆云晚双手接过那杯看似滚烫、实则温度适中的茶,高举过头顶,声音尽量平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她“怯懦庶女”人设的微颤:“孙媳陆氏,给太夫人敬茶。”
上方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几分疲惫和淡漠的声音:“嗯,起来吧。”
并没有多余的问话,也没有丝毫亲近之意。茶杯被接走,很快又有一杯递到她手中。
“新妇陆氏,给夫人敬茶。” 司仪再次唱喏。
陆云晚转向另一个方向,再次跪下,重复方才的动作:“儿媳陆氏,给夫人敬茶。”
这一次,茶杯被接过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瞬。一道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层红盖头,将她里外审视个遍。随后,一个略显尖利、带着十足威严的女声响起,慢条斯理,却字字带着压力:
“抬起头来,让老身瞧瞧。”
陆云晚依言,微微抬了抬下巴,虽然盖头依旧遮挡,但这个动作表示恭敬。
那声音继续道:“既进了侯府的门,便是侯府的人。往日在家中的那些小门小户做派,须得尽数收起。侯府规矩大,一举一动,皆代表着侯府的颜面。晨昏定省,伺候舅姑,管理内帏,样样都需谨守本分,不得有误。你可记下了?”
这自然就是她现在的婆婆,永宁侯的母亲,程夫人了。这番话,看似训诫新妇,实则句句都在敲打她的出身,提醒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儿媳谨记母亲教诲。” 陆云晚低声应道,语气恭顺。
“嗯。” 程夫人似乎对她的恭顺态度还算满意,但语气并未缓和,“啸儿如今在边关为国效力,你既来了,便要安心待在府中,恪守妇道,静心祈福,盼着夫君早日平安归来。府中中馈之事,自有我与你柳妹妹打理,你初来乍到,不必操心,先好好学规矩便是。”
柳妹妹?陆云晚心思微动,是了,记忆中,秦啸是有一位妾室的,据说颇为得宠,且已生有庶子。程夫人此刻提起,意在明确告诉她,管家权没她的份,她只是个摆设。
“是,儿媳明白。” 陆云晚再次应下。
敬茶仪式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氛围中结束了。盖头依旧没有被掀开,仿佛她根本不配以真面目示人,或者说,这场冲喜本身,新娘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冲喜”的这个身份和八字。
仪式草草结束,程夫人便以“路途劳顿,需好生歇息”为由,打发她离开。
依旧是那个李嬷嬷引路,带着她和秋月,穿行在更加幽深的府苑之中,前往安排给她的住处。
越走越偏僻,周围的景致从方才正院的富丽堂皇,逐渐变得疏于打理,显出几分荒凉。最终,她们在一处名为“锦瑟院”的院落前停下。院门有些旧了,漆色斑驳,门口甚至看不到守门的婆子。
“新夫人,这便是您的住处了。” 李嬷嬷推开虚掩的院门,语气平淡无波,“院中一应物事都已备齐,夫人若有短缺,可遣人来禀报老奴。只是府中事务繁忙,若回应不及,还望夫人海涵。”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堵死了她轻易求助的路。
陆云晚微微颔首:“有劳嬷嬷。”
走进院子,只见庭院不大,草木倒是繁盛,只是缺乏修剪,显得有些杂乱。正房三间,看起来还算整齐,但透着一股长期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
李嬷嬷送到门口,便借口有事,转身走了,连个负责打扫庭院的粗使婆子或丫鬟都没留下。
秋月扶着陆云晚走进正房。屋内陈设简单,桌椅床榻皆是半旧不新,窗棂上落着薄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
“小姐……”秋月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这……这哪里是侯府夫人该住的地方?连咱们侍郎府里最低等的客房都不如!”
陆云晚自己伸手,缓缓掀开了那顶压抑了她一路的大红盖头。
视线骤然开朗。
她环顾四周,将这座未来很可能要居住许久的“冷宫”尽收眼底。简陋,陈旧,冷清。但她脸上并没有出现秋月预想中的愤怒或绝望,反而异常平静。
“既来之,则安之。” 她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至少,清静。”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支摘窗。窗外是一丛无人打理的翠竹,倒是添了几分生机。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然而,这份“清静”并未持续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后,院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娇俏的笑语声。
“姐姐可在屋里?妹妹特来给姐姐请安了。” 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秋月脸色一白,紧张地看向陆云晚:“小姐,是……是柳姨娘来了。”
陆云晚眸光微闪。来得真快。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襟,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几分怯懦和不安的神情,低声道:“请柳姨娘进来。”
帘子被打起,一阵香风率先涌入。随即,一个身着水红色绫罗裙衫、珠翠环绕、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眉眼含春,嘴角带笑,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却闪烁着精明和打量之色。
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体面的丫鬟,低眉顺眼,规矩十足。
这便是秦啸的妾室,柳氏了。
柳氏一进来,目光便飞快地将陆云晚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尤其是在她那张虽然苍白却难掩清丽姿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
“哎哟,这就是新进门的姐姐吧?果真是好模样,我见犹怜呢!” 柳氏笑着上前,虚虚地行了个半礼,“妹妹柳氏,给姐姐请安了。姐姐一路辛苦。”
陆云晚忙侧身避过,做出惶恐状:“柳姨娘快别多礼,我初来乍到,许多规矩还不懂,当不起姨娘如此。”
柳氏顺势起身,亲热地拉住陆云晚的手,触手只觉一片冰凉,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关切:“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可是侯爷明媒正娶的夫人,是这府里的主母,妹妹给您行礼是应当的。”
她拉着陆云晚坐下,自顾自地开始嘘寒问暖:“姐姐这院子……唉,真是委屈姐姐了。原本夫人是安排了更好的‘汀兰水榭’给姐姐的,可巧前几日漏雨,正在修缮。只好暂时委屈姐姐在此将就几日。缺什么短什么,姐姐尽管遣人告诉妹妹,万莫客气。”
陆云晚心中明镜似的,什么漏雨修缮,不过是推脱之词。这柳氏,表面热情周到,实则句句都在提醒她住处的寒酸和不受重视。
“劳姨娘费心,这里……挺好的,清静。” 陆云晚低眉顺眼地回答。
“姐姐真是好性子。” 柳氏笑道,话锋一转,“姐姐初来,想必对府中情形还不熟悉。侯爷他……唉,边关苦寒,伤势反复,真是让人揪心。如今姐姐来了,有您这福星镇着,想必侯爷定能逢凶化吉,早日康复归来。”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陆云晚的神色,想从她脸上看出对那位陌生夫君的担忧或期待。
然而陆云晚只是垂着眼帘,轻声道:“但愿如此。”
柳氏见她如此反应,只觉得这新夫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懦弱无用,心中轻视更甚,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姐姐放心,府中有太夫人和夫人主持大局,妹妹我也会从旁协助,定不会让姐姐操心。姐姐只管安心住着,若有那起子不长眼的下人敢怠慢,姐姐定要告诉妹妹,妹妹替你教训他们!”
这话听着是维护,实则是在宣示她在这内宅的管家之权和对下人的威慑力。
陆云晚依旧是一副感激又无措的模样:“多谢姨娘关照。”
柳氏又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言语间不断透露着侯府的规矩森严、人际复杂,以及程夫人的严厉,看似好心提点,实则是在施加心理压力。见陆云晚始终是一副怯生生、唯唯诺诺的样子,柳氏自觉无趣,又炫耀了几句自己育有庶子、颇得程夫人看重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送走柳氏,秋月关上门,气得眼圈都红了:“小姐!您看她那副嘴脸!分明是来看笑话的!还有这屋子,这摆设……他们根本没把您当夫人看!”
陆云晚走到窗边,看着柳氏一行人消失在院门外的身影,脸上那副怯懦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冷静和锐利。
“跳梁小丑罢了。” 她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冷冽。
下马威?她收到了。
侯门深似海?她感受到了。
处境艰难?毋庸置疑。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她抬手,轻轻抚过窗棂上冰凉的木头纹理,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这具身体是弱的,处境是糟的,可她的灵魂,是经历过现代知识淬炼的,是在实验室无数失败中磨砺出韧性的。
医术,香道,还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似乎带着微弱温热的玉佩(穿越时原主佩戴的普通饰物,但或许与空间有关)。
她的依仗,远非这些人所能想象。
“秋月,”她转过身,看着为自己忿忿不平的小丫鬟,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打点水来,我们先把这屋子,彻底打扫干净。”
无论外界如何,她首先要在这方寸之地,为自己争取一个干净、整洁的立足之处。
然后,才是徐徐图之。
深海的狩猎,往往始于最耐心的潜伏。而她,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抹坚毅的弧度。侯府的下马威,她接下了。接下来的棋,该怎么下,由不得别人完全掌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