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部的日子像渗入沙地的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林半夏坐在档案库角落,指尖划过微缩胶卷机冰凉的金属滚轴,耳边是机器运转的低嗡声和远处服务器散热风扇永不疲倦的嘶鸣。
空气里飘着老纸页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消毒剂的柠檬酸气。白炽灯管在头顶发出稳定的高频振响,光线冷白,照得每一粒浮尘都无所遁形。
她正在归档一批刚解密的七十年代战地医疗记录。胶片灰蒙蒙的,影像随着滚轴转动在检视屏上流淌:残缺的肢体,简陋的手术帐篷,年轻士兵痛苦扭曲的脸,还有军医们疲惫却异常专注的眼睛。
很多照片里都有爷爷。年轻时的林国栋,瘦削,脊梁挺得笔直,眼神像淬火的钢针,正用最简陋的工具进行清创或缝合。他身边总跟着个同样年轻的助手,眉眼间能看出吴启明的轮廓,动作麻利,但眼神里藏着点别的东西,一种近乎狂热的、被压抑的兴奋。
另一张照片里,周安国也在,更年轻,脸上还没那么多阴鸷,正蹲在地上分拣药材,虎口那道疤已经在了。照片角落,还有个模糊的身影在捣药,看侧影,竟是老周,那时腿还是好的。
一张便签纸从档案夹里飘落。她捡起来,上面是爷爷的笔迹,潦草得像被追赶:“安国用药太猛,虽见效快,后患无穷。启明竟附议!战时非常,然医道底线不可破。痛心!”
另一面是周安国的回复,字迹锐利如刀刻:“妇人之仁!非常时当用非常法!活下来才有资格谈后患!”
底下有一行极小的铅笔字,是吴启明的:“林师,安国虽激进,然其法确能大幅降死亡率。数据在此。”
数据被撕掉了。
“看入迷了?”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半夏一惊,胶卷机差点脱手。老秦推着档案车站在那儿,浑浊的眼睛扫过检视屏上定格的年轻周安国。
“没……就看看老资料。”她下意识想把便签藏起来。
老秦却像没看见,慢吞吞地把一摞新档案放到她桌上:“新解密的。第四研究所早期项目申请备份。归到‘废弃技术’类。”
“第四研究所?”半夏心里一紧。周安国待过的那个?
“嗯。鼓捣些神经电刺激什么的,后来项目停了,人也散了。”老秦语气平淡,像在说天气,“东西乱七八糟,没啥价值。过一遍,打上密级,封存。”
他推着车嘎吱嘎吱走了。
半夏翻开最上面那份档案。标题:《基于特定生物频率的战场应激反应干预研究(代号:归巢)》。申请单位:第四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周安国。申请日期:1985年。
比母亲出事晚两年。周安国被第七研究所排斥后,自己拉摊子搞的?
她快速浏览。项目概要写得冠冕堂皇,旨在通过“无害低频生物电刺激”缓解士兵战场创伤应激障碍(ptSd)。但技术路线图却指向一种极其精密的、可植入颅骨的微型芯片,用于接收和解析特定频率信号,并直接作用于边缘系统。
所需频率参数附录里,赫然列着一串测试数据,核心频段:7. mhz ± 0.0005。旁边标注:“参考L-w系列数据,优化调制。”
他用母亲的数据!优化他的控制芯片!
经费审批栏被打了巨大的红叉,批复意见:“原理存疑,伦理风险极高,不予批准。” 签名:林国栋。
爷爷否决了他。
后面附了几页周安国激烈的申诉信,指责林国栋“固步自封,罔顾前线将士痛苦”,并声称已有“初步志愿者试验效果显着”。
志愿者?谁?
她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份极薄的医疗报告片段,关于一名“志愿者”术后出现严重幻听、狂躁并试图攻击医护人员的记录。患者姓名和编号被涂黑,但诊断医生签名:吴启明。
吴启明参与了周安国的早期人体试验?
报告日期是1985年底。之后没多久,第四研究所就解散了。周安国也销声匿迹,直到多年后以“蜂王”身份重现。
她把档案放到“待归档”筐里,心思却无法平静。吴启明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他后来似乎站在爷爷这边,但早年……
下班前,张高工突然过来:“林半夏,器材库清点,缺个人手,你去帮下忙。”
器材库在地下二层,比档案库更阴冷,空气里有股金属和润滑油的味道。管理员是个瘸腿的老兵,姓董,沉默寡言,只递给她一份清单和扫描枪:“对照清单,扫条码,缺的打钩。”
库房巨大,货架顶天立地,堆满各种新旧设备。她按区域清点,走到最里面一个角落,货架标签写着“第四研究所 - 待报废”。
这里堆的东西更老旧,蒙着厚厚灰尘。她逐一扫描,大多是笨重的老式仪器。角落里放着几个板条箱,没贴标签。
她随手打开一个,里面是用泡沫纸包着的金属部件,形状奇特,像某种植入装置的原型机。另一个箱子底,她摸到一个硬壳笔记本。
鬼使神差地,她翻开笔记本。是周安国的实验日志!日期从1985年到1987年,第四研究所解散前后。
里面疯狂又清醒地记录了他如何利用废弃设备和私下筹集的资源,继续他的芯片研究,甚至包括在流浪汉和重伤退役士兵身上进行的非法试验。字里行间充满对林国栋的怨恨和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壮。
最后一页,写于一个深夜,字迹癫狂:
“……林国栋断我经费,毁我前程!但他毁不了我的成果!‘归巢’必将实现!那些残次品(指试验失败的志愿者)的牺牲是值得的!”
“启明胆小,退了。可惜,他本是最理解我的人。”
“新的方向已找到。不在脑,在心。心率同步,情绪共振,更隐蔽,更强大。兵营,是最好的试验场。种子已播下,只待……蜂王苏醒。”
“蜂王”这个词,第一次出现。
下面一行小字,墨迹不同,像后来添加的:
“林婉的数据……才是钥匙。可惜了……”
半夏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周安国的疯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生根发芽。而军营,早就是他选定的试验场。
“找到什么了?”董管理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笔记本上。
“没什么,一本旧工作日志。”她合上本子,尽量自然地说。
董管理员伸手拿过本子,随手翻了翻,灰尘簌簌落下。“哦,第四所的废纸啊。”他语气毫无波澜,把本子扔回箱子里,“这些都快处理了。扫完没?快下班了。”
“快了。”她拿起扫描枪,心跳如鼓。
他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下班铃响,她离开器材库。走廊尽头,她回头看了一眼,董管理员正站在门口,阴影中,他似乎在用对讲机低声说着什么,目光遥遥扫过她。
回到宿舍,她反复回想周安国日志里的话。“种子已播下”……什么种子?在哪些人身上播下了?
还有吴启明。“最理解他的人”……后来为什么又分道扬镳?是真心反对,还是……被迫切割?
她打开内网终端,权限内能访问的人员数据库有限。她尝试搜索1985年至1987年间因心理问题退役或转业的士兵名单。
结果很少,且信息模糊。但她注意到一个现象:那几年,某个特定地区的部队,因“战场应激障碍”退役的人数有异常微小峰值。
她记下那几个部队的番号。
深夜,宿舍楼寂静无声。她躺在床上,睁着眼。
走廊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她门外。片刻,门缝底下,悄无声息地塞进来一张折叠的纸条。
她屏息等待脚步声远去,才下床捡起纸条。
上面没有字,只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蜂巢图案,下面压着一串数字:。
和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样。
“老朋友”又来了。
这一次,纸条背面,用极细的笔,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催促。
她攥紧纸条,看向窗外。夜色浓重,技术部大楼零星亮着几盏灯,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蜂巢的阴影,从未远离。而她已经深入巢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