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沈意棠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那种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依旧残留在感官深处。梦里，她又一次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无数双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想要将她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是一名驱鬼师，或者说，曾经是。身为玄门沈家的后人，她天生一双能窥见阴阳、沟通鬼神的阴阳眼。这本应是玄门中人梦寐以求的天赋，但在沈家，这却成了她的原罪。家族中的长辈视她为不祥之人，认为她的存在会给沈家带来灾祸，尤其是那位身为沈家现任家主的大伯沈崇明，更是处处排挤打压她。而同辈的堂姐沈婉柔，则时刻不忘展示她沈家嫡系大小姐的优越感，对她极尽嘲讽之能事。
自从半月前，她唯一真心庇护她的祖母——沈家那位早已不过问俗事、潜心修行的老太太——因故离府前往一处秘境静修后，沈意棠在沈家的处境便愈发艰难。那些以往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的仆役，如今也敢在她面前露出轻慢的神色。而沈婉柔，更是变本加厉。
沈意棠揉了揉依旧有些发痛的太阳穴，白日里发生的事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
沈家祠堂。
香烟缭绕，庄严肃穆。沈家主要人物齐聚于此，进行每月一次的祭祖仪式。沈意棠作为旁支，且是那个“不祥”的阴阳眼，照例被安排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她低眉顺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仪式进行到一半，主持仪式的沈崇明正准备将三炷清香插入香炉，突然，那三炷香毫无征兆地从中间齐齐断裂！
“香断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一声。
祠堂内顿时一片哗然。祭祖时香火断裂，在玄门世家看来，是极为不祥的征兆，预示着祖先震怒，或将有灾祸降临。
沈崇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沈意棠身上。
“沈意棠！”沈崇明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可知罪？”
沈意棠心中一沉，抬起头，迎上那道充满厌恶和指责的目光：“大伯，意棠不知何罪之有？”
“哼！”沈婉柔在一旁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定然是你这个不祥之人冲撞了祖先！自从你出生，我们沈家就屡遭变故，如今连祭祖香火都因你而断！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堂姐此言差矣。”沈意棠强压下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香火断裂原因诸多，或许是香质问题，或许是……”
“够了！”沈崇明厉声打断她，“还敢狡辩！若非你身负阴煞之气，怎会引来不洁之物，冲撞祖宗英灵？来人！将沈意棠带下去，关入祠堂禁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待我请示族老之后，再行发落！”
所谓的“禁室”，其实是沈家祠堂后方一间阴冷潮湿的杂物间，常年不见阳光，据说还死过犯错的仆人。两名身材壮硕的沈家旁系子弟应声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沈意棠的胳膊。
沈意棠挣扎着，喊道：“大伯！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定我的罪！祖母若在，绝不会允许您这样做！”
提到老太太，沈崇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深的厌恶取代：“正是母亲大人太过心慈，才纵容你至今！如今母亲不在，沈家由我做主！带下去！”
她被粗暴地推进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禁室。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黑暗中，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透进来。
沈意棠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冷。不是因为禁室的阴寒，而是源于心底那股彻骨的寒意。这就是她的家族，血脉相连的亲人，仅仅因为一双他们无法理解的眼睛，就可以如此轻易地将所有罪责推到她身上，肆意践踏她的尊严。
她蜷缩在角落，不知过了多久。饥饿和寒冷不断侵袭着她的身体和意志。就在她意识有些模糊之际，禁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股阴冷的风灌了进来，带着一种不同于寻常寒冷的、直透灵魂的寒意。
沈意棠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门口。门外并非她想象中的沈家仆役，而是空无一人，只有浓得如同实质的黑暗。不，那不是纯粹的黑暗，那黑暗在流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一个身影，从那片流动的黑暗中缓缓凝聚、显现。
那是一个穿着玄色古袍的男子，袍服上绣着繁复而诡异的暗金色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他有着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勾勒出冷漠无情的弧度。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的紫色，如同蕴藏着宇宙星河的漩涡，又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仅仅是被他注视着，沈意棠就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要被冻结、吸走。
他周身缭绕着淡淡的黑色雾气，使得他的身形有些朦胧，但那股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强大气场，却压得沈意棠几乎喘不过气。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气息，即便是沈家修为最高的几位族老，在他面前也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你……你是谁？”沈意棠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她能感觉到，自己眉心的阴阳眼正在剧烈跳动，警示着眼前存在的极度危险。这绝非普通的鬼物，甚至可能……超越了鬼物的范畴。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沈意棠的心尖上。禁室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到来，温度骤降，墙壁上甚至开始凝结出细密的霜花。
他走到沈意棠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那双紫眸中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漠然，仿佛在看一件物品。
“沈意棠。”他开口了，声音低沉磁性，却带着一种源自九幽深处的冰冷，直接穿透耳膜，响在灵魂深处，“终于找到你了。”
他认识她？沈意棠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男子微微俯身，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沈意棠的脸颊。那触感，让沈意棠浑身一颤，如同被毒蛇舔舐。
“你的命格，很特别。”男子淡淡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又天生阴阳眼，是千年难遇的极阴之体。正好……适合做本座的冥妃。”
冥妃？！
沈意棠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她听说过冥婚，那是活人与死人缔结的婚姻，是世间最阴邪、最恶毒的契约之一。一旦成为冥妃，就意味着她的生命、她的灵魂，都将永远与这个恐怖的男子捆绑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不！不可能！”沈意棠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但她的手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仿佛打在了一团冰冷的空气上。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崩溃，“我是活人！我是沈家的驱鬼师！我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
“答应？”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本座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一团幽暗的光芒在他掌心凝聚，逐渐形成一卷由不知名黑色材质构成的卷轴。卷轴自动展开，上面用暗红色的、如同血液书写的文字，流淌着诡异的光芒。那是一种沈意棠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但她却莫名地能读懂其中的含义——那是一份灵魂契约！
“以汝之血，契吾之名。阴阳为聘，魂灵相系。自此，汝为墨源之妻，生死相随，永世不叛……”男子，或者说，墨源，用他那冰冷的声音，念诵着契约的内容。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意棠的心上。
“不！我不要！”沈意棠尖叫着，拼命向后躲闪，“你放开我！救命！救命啊！”
然而，她的呼救声在这被强大力量隔绝的禁室中，显得如此微弱和徒劳。墨源对她的反抗置若罔闻，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划过沈意棠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沈意棠的指尖渗出，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缓缓飞向那卷黑色卷轴。
“不——”沈意棠绝望地看着那滴代表着她生命本源的精血，滴落在卷轴之上。
“嗤……”
血液接触到卷轴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灼烧声。暗红色的文字骤然亮起，散发出妖异的光芒，将整个禁室映照得一片血红。沈意棠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拉扯，要与某种极其恐怖的存在建立连接。
剧烈的痛苦席卷了她的全身，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被撕裂、重组。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只剩下墨源那双冰冷无情的紫眸。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听到墨源那不容置疑的声音，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契约已成。沈意棠，从此刻起，你便是本座的冥妃。”
……
当沈意棠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而坚硬的床上。身下触感光滑，像是某种玉石。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已经不是沈家那间阴冷的禁室了。
她身处一个极其广阔、风格古朴诡异的大殿之中。大殿的穹顶高得望不到顶，四周矗立着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石柱，石柱上雕刻着各种狰狞的鬼怪图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更奇异的、类似于陈年冰雪的气息。光线昏暗，主要来源于墙壁上镶嵌的、散发着幽蓝色或惨绿色光芒的宝石，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如同鬼域。
大殿空旷、寂静，除了她之外，似乎空无一人。但沈意棠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些阴影之中，在那些石柱之后，有无数的视线正聚焦在她身上。那些视线充满了好奇、敬畏、甚至……贪婪？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滴被取血的指尖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红点。但她的手腕内侧，却多了一个诡异的印记——一个由复杂线条构成的、指甲盖大小的暗紫色图案，像是一只闭合的眼睛，又像是一个古老的符文。印记微微发热，仿佛与某个遥远的存在遥相呼应。
这，就是冥婚契约的烙印吗？
沈意棠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真的……被那个叫做墨源的恐怖存在，强行缔结了冥婚契约，带到了这个明显不属于人间的鬼地方。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意棠警惕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身着黑色全身铠甲的男子，正大步向她走来。男子的面容冷峻如刀削，左眼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仅剩的右眼目光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煞气和血腥味，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铠甲都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大殿中回响，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男子走到床前约十步远处停下，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刻板。
“末将夜煞，参见夫人。”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石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恭敬。
夫人？
这个称呼让沈意棠浑身一僵。她看着眼前这位煞气腾腾的鬼将，心中充满了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墨源……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如此强大的存在，称呼她这个被强行掳来的活人为“夫人”？
“这里……是哪里？”沈意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夜煞抬起头，独眼平静无波：“回夫人，此处是冥界，鬼帝陛下的幽冥宫。”
冥界？鬼帝陛下？
沈意棠的瞳孔骤然收缩。作为驱鬼师，她自然听说过冥界的传说，那是亡魂归处，是阴阳两界的秩序维护者。而鬼帝，更是传说中执掌冥界、统帅万鬼的无上至尊！那个墨源……竟然是冥界之主，鬼帝？！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墨源身上的气息会如此恐怖，为什么那份契约的力量会如此不可抗拒。她招惹上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至高存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沈意棠，一个在人间备受欺凌的沈家弃女，竟然成了冥界鬼帝的……冥妃？
这究竟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夜煞似乎看出了她的恐惧和茫然，但他并未多言，只是沉声道：“陛下有令，夫人初来冥界，需好生休养。末将负责护卫夫人安全，并解答夫人一些基本的疑问。夫人若有任何需求，亦可告知末将。”
沈意棠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名为夜煞的鬼将，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个象征着束缚与契约的暗紫色印记。
前路茫茫，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