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来数日,江寒的病榻前愁云惨淡。汤药一碗碗灌下去,那高热却如同附骨之蛆,缠绵不退。窗外秋光正好,金桂飘香,可屋内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焦虑。何季蓉日夜守在床边,原本莹润的脸颊已瘦削得显出颧骨轮廓,眼底淤青深重,像晕开的墨迹。她不时用浸湿的凉帕子擦拭江寒滚烫的额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江寒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牵动她眉尖紧蹙,目光焦着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忧心如焚。
梁文君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她看着庭院里扫洒的仆役,目光却锐利如鹰隼。郎中们来来去去,诊脉、捻须、开方,说辞如出一辙,无非“风寒入骨,体虚难祛,需静养待时”。她心中的疑窦却如藤蔓疯长——药!唯有那每日由管家王喜亲自经手、从不假他人之手的汤药,是这潭死水里唯一的变数!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搅得她心神不宁。
这天午后,秋阳慵懒地洒在青石板上,梁文君刚步出月洞门,便瞥见王喜提着药匣,正欲出门。他脚步轻快,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
机会!梁文君心念电转,面上已绽开一朵恰到好处的笑容,扬声唤道:“王管家,秋高气爽,这是要出去?”
王喜闻声回头,见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堆起假笑,踱步过来,语气带着冷嘲:“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梁姑娘竟有雅兴同在下寒暄?”
梁文君眼波流转,唇角的笑意更深,却带着几分嗔意:“哟,王管家这话好生酸溜!小女子不过见您辛苦,问候一句罢了。罢了罢了,您贵人事忙,倒是我自讨没趣了!”说罢,她作势以袖掩面,转身便要回走,裙裾在青石板上旋开一个绝绝的弧度。
“哎哟!姑娘留步!”王喜见状,脸上那点倨傲瞬间冰消瓦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换上一副和煦如春风的神态,搓着手道,“瞧您说的,王某怎敢与姑娘置气?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梁文君这才徐徐回身,眼睫低垂,似有羞赧,声音也放得又软又糯:“实不相瞒,我在江都得了一幅字画,据说是名家手笔。可我一个女儿家,于此道实在不通。素闻王管家见多识广,眼力非凡……不知可否拨冗,指点小女子一二?”她抬起眼,眸光盈盈,满是恳求。
王喜一听,心头那点痒处被挠了个正着,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眼中闪着贪婪又自得的光:“姑娘谬赞!王某虽不才,倒也略懂一二。只是……”他掂了掂手中的药匣,面露难色,“这给江公子抓药的差事,老爷千叮万嘱,半点马虎不得,得先走一趟‘万安散局’。待我回来……”
“这点小事,何须劳动管家大驾?”梁文君莲步轻移,靠得更近了些,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萦绕过去。她微微踮脚,几乎贴着他耳廓,吐气如兰,带着娇嗔:“一盏茶的功夫罢了……王管家,这点薄面都不肯赏给我,那咱们以后就算了。”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带着酥麻的痒意。
王喜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骨头轻了几两,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药匣老爷?连声道:“好!好!好!姑娘相邀,是王某的福气!请!快请!”
梁文君引他入自己暂居的西厢房。一进门,她便不动声色地将门闩轻轻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杏儿,去把江都那卷《云峰叠翠图》请出来。”她吩咐着,自己则走到紫檀小几旁,执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茶壶。室内熏着淡淡的苏合香,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王喜搓着手,目光在屋内逡巡,落在杏儿展开的画卷上,立刻被吸引,啧啧赞叹:“哎呀!果然是江都名家的真迹!这山势嵯峨,云气吞吐……妙!妙啊!”他俯身凑近,看得如痴如醉。
就在他心神全系于画上之时,梁文君背对着他,纤指飞快地从袖中捻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她打开纸包,将一撮细如粉尘的白色之物倾入青瓷茶盏,执壶注水,碧绿的茶汤打着旋儿,瞬间将那点白吞噬无踪。她用茶筅轻轻搅匀,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寻常点茶。
“王管家,画虽好,也莫要辜负了这江都新采的雨前龙井。”梁文君端着茶盏,袅袅娜娜地走到王喜身侧。她眉目含笑,眼波流转,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双手将茶盏奉上,姿态温婉又隐含风情。
王喜受宠若惊,慌忙接过茶盏。指尖相接时,他竟顺势一把握住梁文君的手腕,粗糙的手指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暧昧地摩挲,涎着脸笑道:“姑娘的手,比这羊脂玉盏还要温润三分……”
梁文君强忍着甩开的冲动,面上飞霞更甚,猛地抽回手,嗔道:“王管家!茶要凉了!”她退开两步,指尖悄悄在衣襟上蹭了蹭。
王喜嘿嘿一笑,不以为意,仰头将一盏茶饮尽,咂咂嘴:“好茶!好画!更有佳人……”他放下茶盏,眼神开始变得迷离浑浊,身体也微微摇晃起来,“此情此景……神仙不换……”他踉跄着朝梁文君扑来,“美人儿,我……”
话音未落,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晃,眼白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怪响,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砸在地板上,震得小几上的茶具叮当作响,人事不省。
杏儿吓得捂住了嘴,小脸煞白,颤声道:“小……小姐……他,他不会是……死了吧?”
梁文君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俯身探了探王喜的鼻息,低声道:“无妨,不过是些‘醉梦散’,够他睡上一大觉罢了。”她不再迟疑,迅速在王喜油腻的衣襟内摸索,指尖触到折叠的硬纸,立刻抽出来——正是那张药方!
“杏儿!笔墨!快!”梁文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
杏儿慌忙找来纸笔。梁文君就着窗边的光线,将药方铺开,凝神屏息,笔走龙蛇,飞快地誊抄了一份。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快,却又力透纸背。抄毕,她将原方依样折好,塞回王喜怀中,又仔细抚平他衣襟的褶皱,抹去一切痕迹。
半刻钟后,梁文君蹲下身,用力拍打着王喜的肥脸:“王管家?王管家?醒醒!”
王喜眼皮颤动,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好半晌才聚焦。“唔……这……这是怎么了?”他挣扎着坐起,捂着发胀的太阳穴,一脸懵懂。
“可吓死我了!”梁文君抚着心口,脸上适时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方才正说着话呢,您突然就栽倒在地,怎么叫都叫不醒!莫不是最近太过劳累?”
王喜茫然四顾,又低头慌乱地摸了摸怀里的药方和钱袋,发现并无缺失,这才松了口气,晃晃沉重的脑袋:“哎……许是……许是这几日事多,有些乏了。失礼失礼!梁姑娘,老爷的差事耽搁不得,我得赶紧去了!”他扶着桌子站起,脚步虚浮地踉跄出门,背影仓惶。
门一关上,梁文君脸上的惊惶瞬间褪去,只剩冷冽。她将誊好的药方塞给杏儿,语速飞快:“快!去街上寻个生面孔的郎中,避开‘万安散局’,把这方子给他看。问清楚,若真是这药有问题,让他另开一剂对症治风寒、助恢复的方子来!若有人问起,只说是给我调养身子的补药,明白了?”
“小姐,您不一同去吗?”杏儿攥紧了纸条,有些不安。
“我若同去,目标太大,只怕打草惊蛇。”梁文君按住杏儿的肩膀,目光锐利,“我得去江寒那儿。你机灵些,快去快回!”
江寒屋内。
浓郁的药味几乎凝滞在空气中,混着何季蓉身上淡淡的汗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泪咸。窗棂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何季蓉枯坐床沿的侧影。她握着江寒未受伤的那只手,指尖冰凉,目光空洞地望着他缠着绷带的臂膀——那里渗出的淡淡血痕,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心。江寒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灰败,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蓉儿……你去歇歇……”江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得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额上青筋暴跳。何季蓉慌忙用帕子去接,帕子上瞬间洇开一抹刺目的暗红。
“别说话了!”何季蓉的声音带着哭腔,用湿帕子轻柔地擦拭他额头的冷汗,指尖的颤抖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掀开薄被一角,露出他裹着纱布的胳膊,指尖颤抖着抚过那粗糙的布面,声音破碎:“都是为了我……若不是我,你怎会……”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砸在江寒的手背上,滚烫。
江寒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心口像被重锤砸过。他反手用尽力气攥住她的手腕,那力道虚弱却异常坚定,喘息着,一字一句道:“傻话……为你……莫说一刀……就是这条胳膊……废了……也……无妨!”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喘息,眼神却固执地锁住她。
何季蓉将脸埋进他滚烫的掌心,泪水浸湿了他的皮肤,肩膀无声地抽动。江寒艰难地抬手,用指腹笨拙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声音虚弱却温柔:“别怕……风寒……总会好的……”他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牵动了伤口,眉头痛苦地拧紧。
沉重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悲戚。何季蓉慌忙拭泪,挺直脊背,哑声问:“谁?”
“是我,何姐姐。”梁文君推门而入,迅速反手将门闩扣紧,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室内昏暗的光线映着她严肃的脸庞,她目光扫过形容枯槁的江寒和泪痕未干的何季蓉,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何姐姐,江公子,我怀疑……是有人故意不让公子好起来!”
何季蓉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你说什么?”
“郎中的诊断从未变过,风寒而已。可这药吃了多少日?不仅未见起色,反而……”梁文君走到床边,拿起小几上残留药渣的碗,凑近鼻端嗅了嗅,眉心紧锁,“症既无疑,那问题只能出在——药上!”
“药?”何季蓉失声反驳,语气尖锐起来,“方子是当着我们的面写的!抓药的人……是王喜?可他是徐府管家,徐伯伯待我们……”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列举徐掌柜的种种关照,语气因激动而拔高。
“何姐姐!”梁文君按住她微微发抖的手,试图安抚,“稍安勿躁。或许……只是王喜一人从中作梗?”
一直沉默的江寒忽然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晰:“蓉儿……”他看向何季蓉,眼神锐利,“你记不记得……何家洧州的货物被劫一事?你说过……路线绝密,不是何家亲信不可能知道……却在宋城至洧州……被劫?”
何季蓉怔住,下意识点头:“是……可现在看来那肯定是杜伏威……”
“杜伏威……如何得知?”江寒追问,每个字都敲在何季蓉心上。
何季蓉茫然摇头:“他不可能知道。”
“那……徐掌柜……可知?”江寒的目光如炬,紧盯着她。
何季蓉脸色一白,迟疑道:“他……或许听老郑提过……但……”
“老郑……”江寒喘息着,眼神愈发幽深,“老郑……怎么死的?”
“酒后……坠楼。”梁文君接口,声音低沉。
“若……徐掌柜……真有异心……”江寒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老郑……那夜……找他喝酒……听到了……不该听的……所以……被灭口……”他拼尽全力说出这可怕的推测,胸膛剧烈起伏。
何季蓉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不……不可能……这都只是推测……”她摇着头,拒绝相信这残酷的联想。
梁文君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语气带着一丝决然:“何姐姐,是不是推测……很快就有答案了。”
话音刚落,门外再次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谁?”何季蓉的声音绷紧。
“是我,杏儿!”
杏儿闪身进来,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警惕地关好门,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梁文君,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小姐!您料得一点没错!别的郎中说,这方子里添了好几味药性相冲的东西!表面治风寒,实则拖垮身子,尤其不利伤口愈合!他还说……”她喘了口气,“这方子歹毒得很,长期服用,小病也能拖成大病!”
何季蓉猛地站起,一把夺过那药方,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眼神从惊疑到愤怒,最后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痛楚。
“姐姐,”梁文君的声音带着沉痛,“这就是王喜每日按方抓来的药。”
纸页在何季蓉手中簌簌作响。她死死盯着那张薄纸,仿佛要将其洞穿。方才江寒那番抽丝剥茧的推论,此刻如同冰冷的铁证,狠狠砸在她心头。徐伯伯那张和善的脸、殷勤的关照、信誓旦旦的承诺……瞬间都蒙上了一层阴鸷虚伪的阴影。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黯淡下去,只剩下空洞的震惊与背叛的剧痛。那药方上的墨字,仿佛化作了狰狞的毒蛇,噬咬着她的信任。
江寒与梁文君交换了一个沉重而了然的眼神。江寒疲惫地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仿佛在说“果然如此”。梁文君则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结果虽在预料之中,但亲眼见证何季蓉对徐掌柜信任崩塌的瞬间,仍令人心头发堵。
烛火在凝滞的空气中不安地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一剂缓慢发作的毒药。
“他们此举……”梁文君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冰凌坠地,“是要把我们困死在徐府,去不了长安。”
何季蓉猛地回神,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药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仇人的咽喉。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惊痛后的火焰,声音却因强压情绪而微微发颤:“既……既如此……我们……如何脱身?”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为沉重。窗外秋风呜咽着掠过屋檐,发出如泣如诉的哨音。徐府此刻在他们眼中,已成了龙潭虎穴。明处有王喜监视,暗处有徐掌柜操盘,府内仆从耳目众多,想要无声无息地带着一个重伤之人离开,无异于痴人说梦。
梁文君的目光落在病榻上气息微弱的江寒身上,带着决断:“当务之急,是让公子尽快康复。否则一切皆是空谈。”她看向何季蓉,“姐姐,新药方既已到手,我们便暗中换药。公子需要时间恢复体力。”
江寒缓缓睁开眼,那双因病痛而显得黯淡的眸子深处,此刻却跳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好……我继续……‘病’着……敌在明……我在暗……或可……伺机而动……”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的冷笑。
众人沉重地点了点头,空气里弥漫着孤注一掷的气息。
就在这时,杏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急促道:“对了小姐!还有一事!我从外面回来时,在后巷拐角,好像……好像又看到了宿州那几个尾随监视我们的人。”
梁文君霍然转身,眸光如电:“看真切了?确是那几人?”
“嗯!”杏儿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笃定,“就是他们!有几个的样貌我记得很清楚。”
“真是阴魂不散!”何季蓉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病榻上,江寒原本晦暗的眼底却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看向众人,苍白的脸上因激动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有办法了!”他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斗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