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正用尺子把练习册上的错题框出来，耳边忽然撞进个怯生生的声音，像粒小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上：“你好！这里有人吗？”
她抬眼扫了眼身旁的空位——木桌边缘还留着前桌刻的歪扭小人，椅子腿沾着块没擦净的蓝墨水，显然空了半学期。方英把尺子往桌上一放，随口应：“没人。”
“那我就坐在这里了。”话音跟着轻响落下来：帆布书包蹭过桌沿的窸窣，椅子被慢慢拉开的吱呀，还有指尖碰着桌面的“嗒”声。方英这才正经转头，想跟新同桌搭句话，目光却先被那人的模样勾住了。
是张透着亮的黑脸蛋，不是晒出来的焦黑，倒像浸在夏末的阳光里腌透了，匀匀透着健康气。额前的刘海湿乎乎粘在脑门上，发梢蜷曲着，像是刚跑过步没来得及擦汗。最惹眼的是眼睛，左边眼尾微微上挑，眼仁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右边却圆钝些，眼裂窄半分，可这么一左一右凑在脸上，竟半点不别扭，反倒有种鲜活的灵气。
直到那人抬手解书包带，方英才瞥见她的左手。小臂往下像是拧了半圈，手指蜷着没法完全伸直，垂在桌沿时，总下意识往校服袖子里缩，像怕被人看见似的。
可方英的目光没在那手上停够一秒，就像没瞧见桌角的墨水印。她反倒从笔袋里摸出颗草莓硬糖，往对方桌前一推，笑出两个梨涡：“你好呀！我叫方英。”
那人的视线在糖上顿了顿，睫毛颤了颤，才低低吐出三个字：“顾莉莎。”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被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盖了大半。方英往前凑了凑，耳朵快贴到桌面：“啊？没听清。”
这次对方攒了点力气，舌尖抵着牙床再念一遍：“顾莉莎。”
“听清啦！”方英把糖又推过去些，“莉莎，这糖给你，甜得很。”
顾莉莎没接，指尖在桌布的格子纹上划划去，过了好半天才小声道：“谢谢。”
方英正想问她从哪个学校转来，忽然觉出不对。刚才还稀稀拉拉的翻书声、笔尖擦纸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她余光一扫，心猛地沉了沉——斜前方的李浩然正拧着身子，手肘架在同桌桌上，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往这边瞅，嘴角还撇着，像在看马戏；后排两个女生凑着头咬耳朵，手指却不三不四往这边点，虽听不清说啥，那眼神里的打量却像细针，密密麻麻扎过来；就连前排的同学，也捏着作业本顿在原地，目光越过三排桌子，落在顾莉莎粘刘海的脑门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满教室的人，几乎都在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顾莉莎。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些藏得浅的嫌恶，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罩在顾莉莎身上。
方英心里蹿起股火。她悄悄瞥顾莉莎，见她正低着头，手指把书包带绞得死紧，指节泛白。湿刘海垂着遮了眼睛，可那往肩膀里缩的脖子，分明是想把自己蜷成个小团躲起来。
方英正想再说句硬气的，手腕忽然被轻轻拽了下。是顾莉莎，她没抬头，声音压得极低，气音似的：“别……”
方英愣了愣，转头看她。顾莉莎的下巴抵着桌沿，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左手悄悄勾着她的袖口，指尖冰凉。
“他们……”方英的话堵在喉咙口，看顾莉莎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火气忽然泄了大半，只剩点发酸的软。
顾莉莎轻轻摇了摇头，松开她的袖口，把那颗草莓糖慢慢剥了纸，往嘴里送时，小声道：“没事的。”
方英没再说话，只是把椅子往她那边挪了挪，胳膊肘挨着胳膊肘，像堵小小的墙。
方英余光里总瞥见有人偷偷转头，连坐在斜后方的人，都借着捡橡皮的功夫，往顾莉莎的左手瞟了两眼。
顾莉莎好像没察觉，又好像早习惯了。她低着头，右手搭在桌子上。左手放在桌下，安安静静蜷着，像片忘了舒展的叶子。
直到李浩然路过她们桌前，故意撞了下桌角，“哎哟”一声：“这桌子咋摆的？挡路。”眼睛却直往顾莉莎脸上瞟。
方英腾的站起来
“方英。”顾莉莎又拽了拽她的袖子，这次力道比刚才重些，“算了。”
李浩然嗤笑一声，跟着人群往外走了。方英坐下来，气鼓鼓地瞪着门口，半天没说话。
教室里只剩她们俩时，顾莉莎才慢慢抬起头，从笔袋里摸出块橡皮，轻轻擦着笔记上的错字，声音轻得像叹气：“你刚才为啥想替我出头？”
“他们那样看你，多讨厌啊！”方英扒拉着练习册，“跟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顾莉莎擦橡皮的手顿了顿，嘴角牵了牵，像笑又像哭：“没必要的。”她抬眼望窗外，操场上的人跑成了花花绿绿的团，“他们可能就是好奇。”
“好奇也不能那样看啊！”
顾莉莎没接话，过了会儿，眼神慢慢落回自己的左手上。那只手静静放在桌布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过来，在蜷曲的手指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她轻轻动了动手指，像是在试能不能伸直，却只弯了弯指尖，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可能……就是好奇我的大小眼，还有这只手吧。”
方英的心猛地一揪。她看着顾莉莎的手，忽然想起刚才她解书包带时，右手笨手笨脚扯了半天，左手却始终缩着——不是不想用，是没法用。再看她额前的湿刘海，许是早上出门急，没顾上擦汗，又许是被人盯着时，悄悄冒了汗。
“才不是。”方英抓起自己的笔，往顾莉莎的笔记本上画了个歪扭的笑脸，“他们是没见过好看的眼睛！你这眼睛多特别啊，左边像月牙，右边像星星！还有这手……”她顿了顿，抓起顾莉莎的左手，轻轻碰了碰她蜷着的指尖，“这手肯定很灵活，你看，手指多细。”
顾莉莎的手猛地抖了下，想往回抽，却被方英轻轻按住了。方英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很：“真的！我妈说，手长得特别的人，都有特别的本事。你肯定也有，是不是？”
顾莉莎怔怔地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刚才被刘海遮住的眼睛里，那层蒙着的慌散了些，透出点水汽，像晨露落在了黑葡萄上。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指尖却悄悄回勾了下方英的手指。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方英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忽然笑了：“他们笑话你，是他们没有发现你的美，不理他们”
顾莉莎也跟着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嘴角弯出个浅浅的弧，左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右边的像含着颗星星。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刚哭过的哑，却比刚才亮了好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