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客厅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歪斜的光斑,空气中飘着廉价挂面混着酱油的味道。方英坐在褪色的木桌旁,手里握着的不锈钢筷子有些冰凉,面条已经坨成一团,她却机械地往嘴里送着。厨房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下一秒,方妈妈俞春花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走出来,脸上堆着难得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方英,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俞春花拉过旁边的塑料凳子坐下,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目光紧紧锁在方英脸上,像是在期待什么热烈的反应。
方英夹面条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什么?”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妈妈这种格外温和的语气,总让她觉得不是什么和自己相关的好事。
“妈已经通过试管怀上弟弟了!”俞春花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喜悦,“医生说情况挺好的,等到你高考完的时候,就能抱弟弟了。到时候咱们家就凑齐儿女双全,多好啊。”她说着,还伸手拍了拍方英的胳膊,仿佛这是一件能让全家都欢天喜地的大事。
方英扯了扯嘴角,吐出两个字:“挺好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有多勉强,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层纸,一撕就破。她不是不喜欢小孩,只是一想到这个“弟弟”的到来,家里本就不多的关注,恐怕会彻底从她身上移开。更何况,爸妈为了生这个孩子,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钱,到时候会不会又说她读书费钱,让她早点出来打工?
原本她一天没吃饭,早上从复读学校赶回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闻到面条的香味时还觉得踏实。可现在,胃里像是突然被塞进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再也吃不下一口。她盯着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面条,眉头悄悄皱了起来——以前只要她剩饭,妈妈总会絮絮叨叨骂好久,说她浪费粮食,不知道家里挣钱不容易。没办法,方英只能重新拿起筷子,麻木地把剩下的面条往嘴里塞,每一口都咽得艰难,嘴里满是酱油的咸涩,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苦味。
就在这时,方爸爸方梁提着一个西瓜走到饭桌面前,脸上带着疲惫,却还是强打精神。他把西瓜往餐桌上一扔,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下,看了看方英的碗,又看了看俞春花,开口问道:“方英,新学校怎么样呀,适不适应?”
方英刚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听到爸爸的问题,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忍不住抱怨起来:“爸!你是不知道我们学校的食堂有多坑!里面的饭菜又贵又难吃,青菜炒得像水煮的,一点油星都没有,肉菜里根本找不到几块肉,还要十几块钱一份。而且小卖部里面的零食超级贵,比外面超市贵一半还多,最气人的是,连泡面都没有!有时候晚上饿了,想找点东西垫肚子都找不到。”
她话还没说完,方梁就皱起了眉头,打断了她:“方英,你又开始了!你已经高四了,是去复读考大学的,不是去当美食评论家的!家里供你去那个重点复读学校不容易,花了那么多钱,你不想着好好读书,整天就知道挑三拣四说饭菜不好,有吃的就不错了,我和你爸以前上学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呢!”
方英低下头,抿了抿嘴,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爸爸说的是实话,可心里的委屈还是忍不住,明明只是想跟爸爸吐槽一下,却又被妈妈批评一顿。
方梁看了看俞春花,又看了看沉默的方英,轻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学习怎么样呀,最近考试了没?”他最关心的还是方英的成绩,毕竟复读一年,能不能考上大学,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没有爸,老师说这次收假回去,下周一就要考试,说是摸底考,看看我们这几周的复习情况。”方英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筷子上的水渍。
“真的?”方梁眼睛亮了一下,往前凑了凑,“那你这周末在家可要好好复习,别光顾着玩。这次摸底考很重要,得知道自己现在的水平,才能有针对性地复习,知道吗?”
“知道了,爸。”方英点点头,心里却更沉了。她其实根本没心思复习,学校里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回家又要面对这些事情,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好不容易把碗里的面条都吃完,方英放下筷子,说了句“我回房间了”,就马不停蹄地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她现在只想赶紧躲进自己的小空间里,哪怕只是安静地待一会儿也好。
可当她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原本还算整洁的房间,现在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盒子和塑料饮料瓶,几乎把整个房间都占满了,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纸盒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有的还破了口,露出里面的废纸;饮料瓶被塞进几个大袋子里,堆在墙角,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方英站在门口,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俞春花也走了过来,看到方英惊讶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英,妈忘了跟你说了。这些是妈给人家打扫卫生的时候,人家扔掉的,妈想着这些东西攒一攒,卖给废品站也能买几个钱,补贴一下家用。眼下你又不常回来住,一周就周末回来两天,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就先堆在这里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自己收拾一下,勉强凑合一下住两天,等到过几天,妈就把这些东西拉去卖了,到时候再给你把房间打扫干净。”
方英看着妈妈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心里的火气瞬间就灭了。她知道妈妈辛苦,白天要带年幼的小妹,晚上还要去别人家打扫卫生,赚点零花钱不容易。这些废品虽然看起来乱,但在妈妈眼里,都是能换钱的宝贝。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说:“好,妈,我知道了。”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纸盒子,慢慢走进房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塑料混合的味道,她皱了皱眉,在一堆杂物里翻找起来——她的手机还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上周走的时候没带,这周末回来,她想赶紧跟舒文相联系一下,舒文相是她最好的朋友,去年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只有她能理解自己的委屈。
找了好一会儿,方英终于在一个纸盒子后面找到了自己的书桌,拉开抽屉,拿出了手机。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她赶紧从书包里翻出充电器,插上电源。看着手机屏幕慢慢亮起,显示正在充电,方英松了口气。等手机能开机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信,给舒文相发了一条消息:“最近怎么样?”
她以为舒文相可能要过一会儿才会回复,毕竟舒文相在大学里课程也挺多的。可没想到,消息发出去还没一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舒文相打来的电话。
方英赶紧接起电话,把声音压得很低:“喂!”
“方英!你终于放假了!我刚看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要等晚上才联系我呢!”舒文相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熟悉的活力,一下子就驱散了方英心里的一些阴霾,“我跟你说,我现在就去找导员请假,明天就回去找你,咱们好久没见了,正好趁你周末放假,一起出去逛逛!”
方英听着舒文相的话,心里暖暖的,可还是赶紧阻止了她:“不用了,文相。我星期日的下午就要回学校了,你回来还要在路上耽搁一天,来回折腾太麻烦了,而且你请假也不方便,等我高考完,咱们有的是时间见面。”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客厅里的爸妈听到。
舒文相愣了一下,疑惑地问:“方英,你生病了吗?声音怎么这么小?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有没有,我没生病。”方英赶紧解释,“我在我房间呢,我爸妈在家,他们听到我打电话,又要说我不务正业,耽误学习了。”她无奈地笑了笑,语气里满是委屈。
“好吧,那我就不回去了。”舒文相听出了她的无奈,也没再坚持,“对了,你新学校怎么样啊?复读的压力大不大?老师讲得好不好?”
一提到新学校,方英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小声抱怨道:“一点都不好,那那都不好。老师讲课讲得特别快,我有时候都跟不上;班里的同学都特别卷,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食堂的饭菜难吃又贵,小卖部连泡面都没有,我连自己喜欢吃的零食都买不到。还有,学校里的公用电话特别少,往家里面打一个电话都要排好久的队,有时候排到了,又没什么时间说了。”
电话那头的舒文相沉默了一会儿,语气里满是心疼:“方英,你受委屈了。要是我在你身边就好了,还能陪你聊聊天,给你买点好吃的。”
“没事的,我能坚持。”方英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再煎熬一年,等高考结束,马上就解脱了。到时候我就能考上大学,离开这里,跟你一样,去外面的城市生活了。”她把对未来的期待当成支撑自己的动力,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俞春花的声音:“方英!方英!你在房间里干嘛呢?出来一下!”
方英心里一紧,赶紧对电话里的舒文相说:“文相,我妈叫我了,我先挂了,下次再跟你聊。”
“好,那你注意点,别让自己太累了,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舒文相叮嘱道。
“嗯,再见。”方英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急急忙忙地出了房间。
俞春花站在客厅里,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塑料盆,盆里堆满了脏衣服,几乎要溢出来。看到方英出来,俞春花指了指那个盆:“方英,妈看到你带回来好多脏衣服,你正好在家,就顺手把这些脏衣服洗一下吧。”
方英低头看向那个塑料盆,心里一下子就泛起了难。盆里除了她自己的几件脏衣服,还有俞春花的外套、裤子,甚至还有方梁的衬衫和袜子,堆得像座小山一样。她这周末还有好多作业没写,语文的作文、数学的练习题、英语的阅读理解,本来计划着晚上好好复习一下,准备下周的摸底考,现在看来,根本没时间了。
她刚想开口说自己还有作业要写,俞春花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腰,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方英,妈也知道你学习忙,可是妈白天要带你小妹,小妹才两岁多,正是调皮的时候,一刻都离不开人。晚上还要去隔壁小区给人家打扫卫生,一打扫就是三个多小时,这腰实在是累的直不起来,根本没力气洗衣服。你就体谅体谅妈,帮妈洗一下,好不好?”
看着妈妈疲惫的样子,方英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妈妈不容易,白天带孩子,晚上还要打工,确实很累。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妈,我洗。”
俞春花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拍了拍方英的肩膀:“真是个好孩子!那妈就把衣服放这里了,你记得洗”
回到房间时,堆积的纸盒子和饮料瓶还在原地,只是她刚才找手机时稍微挪开了一点,腾出了书桌前的一小块地方。她把书包拖到椅子上,拉开拉链,掏出语文作业本和课本。书桌的桌面有些斑驳,边缘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上面还留着她以前用铅笔画的小图案,只是现在被一层薄薄的灰尘盖住了,模糊不清。
方英坐下时,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快要散架了。她先把语文课本翻开,今天要写的是一篇议论文,题目是《坚持的意义》。看着题目,她愣了愣神——坚持吗?她现在不就是在坚持吗?坚持复读,坚持面对家里的一切,坚持期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她咬了咬笔杆,脑海里闪过学校里埋头苦读的同学、食堂难以下咽的饭菜,还有刚才妈妈疲惫的脸庞,笔尖慢慢落在纸上,开始一行一行地写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邻居说话声和自行车铃铛声。偶尔有风吹过,窗户缝隙里会漏进一点凉意,她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外套——那是去年的旧外套,袖口已经磨得有些起毛了。写着写着,她的眼皮开始慢慢变重,今天从早上赶车回家,到听妈妈说怀孕的消息,再到抱怨学校、洗了一大堆衣服,一整天下来,她早就累得不行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剩下的结尾部分写完。当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笔扔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肩膀和后背传来一阵酸痛。她看了看作业本上写满的字,虽然不算特别工整,但总算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至于数学练习题和英语阅读理解,她实在是没力气再写了,心里想着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再做,反正周末还有一天时间。
方英把作业本和课本收进书包里,又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看了一眼——舒文相没有再发消息,大概是去忙自己的事了。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脱掉外套,钻进了被窝。被子有点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那是去年冬天收起来时放的,妈妈一直没来得及换。
她侧躺着,眼睛盯着墙壁上的旧海报——那是她高中时喜欢的歌手,海报边缘已经卷了起来,颜色也有些褪色。劳累了一天,身体的疲惫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来,刚才写作业时还强撑着的精神,此刻已经完全松懈下来。她没有再想学校的压力,也没有想家里的琐事,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皮越来越重,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平稳而均匀,她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缝隙照进来的一缕光亮,落在堆积的纸盒子上。方英蜷缩在被子里,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睡梦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