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队在建筑阴影中喘息了大约三分钟。
这不是休息，而是必要的神经恢复——穿过规则净化通道带来的精神冲击远超预期。
医疗兵李琴为每个人注射了第二剂神经稳定剂，但队员们的眼神依然残留着被强行“洗涤”后的空洞感。
苏婉清靠着残垣，手指微微颤抖。
她刚才在通道里被迫重温的不仅是过去的错误，还包括一些被遗忘的细节：那只实验动物临死前的眼神，她当时刻意忽略的微弱抽搐，以及事后写在报告里那句轻描淡写的“处置过程符合伦理规范”。
“那些记忆……”她低声对赵小玥说，“被放大了，扭曲了。就像是碎片在故意展示它认为‘不纯’的部分，而且……加了注解。”
赵小玥正用规则视觉扫描着目标建筑。
那座银行大厦表面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黑色的泪痕依然在墙面上缓缓流淌，汇聚到地面形成一滩滩粘稠的、散发着怪异甜腥味的液体。
大厦入口处，原本的旋转门已经凝固成一种半晶体半血肉的混合结构，门扇缓慢地一张一合，像在呼吸。
“它不只净化，还在……学习。”赵小玥回答，右眼的金色光芒穿透建筑外墙，深入内部结构，“碎片在失控状态下，无意识地吸收并模仿了周围环境中的‘模式’。这些建筑材料的记忆，周围死亡生物的意识残留，甚至包括一百多年前地心学会成员留下的精神印记……所有这一切都被碎片消化、重组，形成了一套扭曲的生态系统。”
她指向大厦：“这栋建筑现在是一个活体。不是比喻，而是规则层面的现实——它的每一块砖，每一根钢筋，都拥有了基于规则共振的‘生命’。它会把我们视为入侵者，或者……食物。”
队长罗战检查了武器。
他们携带的不是常规枪械，而是沈鸿团队研发的规则干扰器——外形像粗短的发射筒，能射出高密度的规则“噪声”脉冲，暂时打乱畸变体的内部结构。
理论效果不错，但实战数据为零。
“进入方案。”罗战言简意赅。
赵小玥调出建筑内部扫描图。
图像残缺不全，碎片辐射严重干扰了探测信号，但能勉强看出路径：“地下金库的入口在大厅中央，但那个区域的规则密度最高。建议从侧面破墙，通过安全通道下行。但要注意……”
她放大了某个区域：“这些墙壁的‘活性’不均匀。某些部分可能已经进化出了防御或捕食功能。”
技术专员王默调试着手中的探测器：“我检测到建筑内部有周期性规则脉冲，频率大约每分钟一次。脉冲源在地下深处，很可能就是碎片本身。每次脉冲后，建筑的活动性就会增强一个层级。”
“脉冲间隔就是我们行动的时间窗口。”罗战立即判断，“脉冲持续多久？”
“三到五秒。”王默看着数据，“但每次脉冲后，建筑会进入约十五秒的‘消化期’——规则流动暂时放缓，就像生物在进食后的短暂休眠。我们可以利用那个时间快速移动。”
计划定下：在下一次脉冲结束后的十五秒内，破开建筑侧墙，进入安全通道，利用后续脉冲间隔向下突进。目标是赶在碎片完全激活建筑的全部防御机制前，抵达地下金库。
等待期间，赵小玥闭上眼睛，尝试与碎片建立微弱连接。
不是控制——那不可能——而是发送“信号”。
她让体内的利维坦规则以极低的强度共振，模拟出古代祭司与大地沟通时的特定频段。
那是碎片记忆中熟悉的模式，或许能安抚它，至少延缓它的敌意反应。
她感到碎片“注意”到了她。
不是通过感官，而是一种规则层面的“转向”。
那个深埋地下的、正在痛苦搏动的存在，将一小部分注意力投向了地表这个散发着熟悉又陌生波动的生命体。
碎片传来一个简单、混乱、重复的意念：
痛……痛……净化……必须净化……不纯……全部不纯……
紧接着是一段破碎的记忆闪回：地心学会成员的脸，在最后一次抽取仪式中因痛苦而扭曲；李总督贪婪的眼神；陈守拙绝望的泪水；以及更早的、更古老的记忆——原始人类跪拜的虔诚，与后来背叛者的冷漠，在碎片混乱的认知中重叠成无法分辨的混沌。
“它在……回忆。”赵小玥对苏婉清低语，“但记忆已经混杂、污染。它分不清哪些是人类，哪些是背叛者，哪些是来帮助的，哪些是来伤害的。对它来说，所有进入这片领域的两足生物，都是‘需要被净化的杂质’。”
苏婉清握住她的手：“你能让它分辨吗？”
“我会尝试。”赵小玥深吸一口气，“但不是现在。进入建筑后，我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导航。沟通尝试……等我们更接近核心再说。”
探测器发出轻微的蜂鸣——脉冲开始了。
整个建筑群同时震颤。
所有窗户内的场景疯狂切换，从深海到沙漠到星空再到血肉迷宫，速度之快让人眩晕。
墙壁表面的眼睛再度睁开，瞳孔中倒映的不再是现实景象，而是扭曲的、充满痛苦的人脸——那些被碎片吸收的意识残留。
脉冲持续了四秒，然后突然停止。
就是现在！
罗战冲向预定破墙点，举起规则干扰器。
干扰器尖端亮起刺目的蓝光，一道无形的冲击波轰在墙壁上。
混凝土表面泛起涟漪，像水波般扩散，然后——墙“融化”了。
不是崩塌，而是物质暂时失去结构，形成一个可供人通过的临时洞口。
洞口边缘的建材如活物般蠕动，试图闭合，但被干扰器的持续输出压制着。
“进！”
小队鱼贯而入。
墙内是银行的安全通道，但已经面目全非。
原本的楼梯被拉长、扭曲，台阶变成了不规则的齿状突起，扶手上长满了细小的、不断眨动的眼睛。
空气粘稠，带着铁锈和腐败花朵的混合气味。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光源不是灯，而是从墙壁内部渗出的暗红色光芒——那是建筑“血管”中的规则能量在流动。
“保持移动！”罗战在前方开路，“王默，下一个脉冲还有多久？”
“四十三秒！”王默盯着探测器，声音紧绷，“但建筑活性恢复速度在加快，这次休眠期可能只有十二秒了！”
小队沿着扭曲的楼梯向下狂奔。
每一步都踩在某种有弹性的、仿佛生物组织的表面上。
墙壁上的眼睛追踪着他们的移动，但没有攻击——碎片似乎还在“观察”。
下降了三层楼后，异变突生。
前方楼梯突然“活”了过来。
台阶向上翻卷，形成一张巨大的、布满利齿的嘴。
墙面伸出无数触手般的数据线，每一条线末端都闪烁着一个痛苦的人脸影像。
头顶的天花板下垂，化作半透明的膜状结构，膜内封存着数十个扭曲的人形阴影——那是建筑在过去几轮脉冲中“消化”吸收的意识体残骸。
“净化……必须净化……”一个混杂了无数声音的合成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赵小玥冲到队伍最前。
她没有使用武器，而是张开双手，体表的蓝色脉络全力发光。光芒形成一道屏障，挡在小队和活化楼梯之间。
同时，她向碎片发送了第二段信号——不是安抚，而是“质问”。
“看看我们！我们中有医生，有士兵，有学者，有为了保护他人而自愿踏入险境的人！我们与你记忆中的背弃者不同！”
碎片沉默了半秒。
然后，它传来的回应混乱而矛盾：
“语言……都是语言……承诺……背叛……仪式……欺骗……无法分辨……无法分辨……”
楼梯的巨嘴暂时停止了闭合，但触手仍在蠢蠢欲动。
“它在犹豫。”赵小玥对队友们说，“继续前进，但不要攻击，除非必要！”
小队从巨嘴边缘小心绕过。
触手轻轻拂过他们的防护服，但没有收紧。
那些末端的人脸影像用空洞的眼睛盯着他们，嘴唇无声开合，重复着某个听不见的词语。
又下降了两层。
王默突然停下，探测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前方规则密度超标！地面下方……有东西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地板轰然炸裂。
不是爆炸，而是某种生物“破土而出”——一团由无数纠缠的钢筋、电缆、混凝土碎块和人骨组成的混合体，从下方升起。
它没有固定形态，表面不断变化，时而凝聚成类人轮廓，时而散开成触手丛林。
在它核心位置，一颗巨大的、搏动着的暗红色结晶清晰可见——那是碎片辐射形成的次级核心。
“建筑的‘免疫系统’。”赵小玥判断，“它不信任我们的信号，派出了守卫。”
守卫的核心结晶射出一道红光。
光线所过之处，空间本身开始“净化”——所有不规则、不对称、不符合某种完美几何标准的东西，都被强制重组。
一根扭曲的钢筋被拉直，一块不规则的混凝土碎块变成完美球体，一只从墙壁上掉落的眼睛在半空中结晶化、粉碎。
红光扫向小队。
罗战举起干扰器，射出一发规则噪声弹。
两股能量在空中碰撞，没有爆炸，而是互相湮灭，形成一个短暂的规则真空泡。
泡内的物质短暂失去结构，化为最基本的粒子流。
“不能硬拼！”罗战吼道，“赵小玥，有没有其他路？！”
赵小玥的右眼急速扫描建筑结构。
在守卫身后，她看到了一条几乎被堵塞的通风管道——那是旧时代银行金库的紧急通风系统，直径勉强可供一人爬行。
“那里！”她指向左上方，“但需要有人引开守卫！”
“我去。”医疗兵李琴突然说。她从装备包中取出一个小型装置——那是沈鸿准备的“规则诱饵”，能释放模拟人类意识波动的信号，吸引畸变体注意。
“李琴——”苏婉清想阻止。
“我是医疗兵，救人优先级高于战斗。”李琴已经启动了诱饵，“而且我知道怎么最大程度利用它的十五秒有效期。你们快走！”
她将诱饵扔向与通风管道相反的方向。
装置落地后，爆发出强烈的意识波动信号——模拟的正是地心学会成员的精神印记。
守卫瞬间被吸引。它对那段记忆有着本能的仇恨和渴望，立刻转向诱饵方向，核心结晶开始凝聚更强的净化光束。
“走！”
罗战带头冲向通风管道。
管道口被半晶体化的杂物堵塞，他直接用干扰器开路。
小队一个接一个钻入狭窄的管道，赵小玥最后进入。
在她钻入前，回头看了一眼。
李琴正在快速移动，利用建筑结构躲避守卫的攻击。
她的动作专业而冷静，但防护服上已经出现了几处结晶化的斑点——那是被净化光束擦过的结果。
“李琴，够了，回来！”苏婉清在通讯频道里喊。
“再给我五秒！”李琴的声音因剧烈运动而喘息，“你们需要时间——”
话音未落，守卫的核心结晶突然改变了攻击模式。
它不是发射光束，而是释放出一圈规则的“重组场”。
场域瞬间扩散，覆盖了整个楼层。
李琴的身体在接触到场的瞬间，开始变化。
不是受伤，而是更可怕的现象：她的防护服、装备、甚至身体，都开始按照某种完美的几何标准“优化”。
不规则的褶皱被拉平，不对称的细节被镜像复制，连她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都被调整成规律的节拍。
她在被“净化”成一件完美的、没有“杂质”的……艺术品。
“不——！”苏婉清想爬出管道，被罗战死死按住。
赵小玥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
她没有攻击守卫，而是向碎片的核心——地下深处的本体——发送了一段强制的、不容拒绝的信息。
那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规则“宣言”。
她动用了利维坦通过她连接的那部分权柄，向碎片宣告：
“我以大地本源之名，命令你：停下！”
守卫的动作瞬间凝固。
整个建筑的所有活性——眼睛的眨动，墙壁的脉动，甚至空气中流动的暗红色光芒——全部停滞了一秒。
那是碎片在震惊。
它认出了这个宣告背后的“身份”。
那个在它记忆深处，被背叛、被伤害、被遗忘，但永远无法否认其“合法性”的存在。
大地本源。
利维坦。
守卫的核心结晶开始出现裂纹。它体内的次级规则结构无法承受本体的强制命令，开始自毁。
赵小玥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强行调用利维坦的权柄，让她的双重意识结构承受了巨大压力。
左脑和右脑的波频差异再次拉大，蓝色脉络像过载的电路般闪烁不定。
但她没有停下。
“收回你的造物！让我们通过！”
守卫彻底崩溃，化为一堆失去活性的建材碎块。
李琴从半结晶化的状态中恢复，踉跄倒地，剧烈咳嗽——她身体表面还残留着几何化的痕迹，但至少生命无碍。
“快！”罗战将李琴拉进管道，“脉冲要来了！”
小队在狭窄的管道中拼命爬行。
身后，建筑重新恢复活性，而且变得更加狂暴——碎片因权柄命令而困惑、愤怒，开始无差别地活化所有结构。
管道壁开始收缩，长出细密的利齿。前方出现由数据线编织成的网。
赵小玥咬着牙，继续释放着微弱的利维坦波动，勉强压制着最直接的攻击。
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前方出现光亮——通风管道的出口，就在地下金库的穹顶上方。
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的瞬间，赵小玥的规则视觉再次捕捉到了那个标记。
星云状的标记。
这次不是在数据流中，而是在金库厚重的合金大门表面。
标记正在发光。
仿佛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仿佛在说：
“我一直在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