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二十三分，车间的灯还亮着。凌烨站在机甲旁边，手里拿着扳手，刚拆下一块外壳。他听见玻璃被敲了三下，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帽子压得很低，脸上有灰，衣服皱巴巴的，袖口破了个洞。可那双眼睛，他认得。是凯斯。
凯斯没动，也没说话。他就站在那儿，看着凌烨。
凌烨放下扳手，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动作很慢，像是在给自己一点时间。
他不知道凯斯怎么会来这儿。医院离基地三百多公里，重伤的人不该走路，更不该半夜回来。可眼前这个人，站得稳，呼吸正常，眼神清楚。
他松了口气。
不是因为担心凯斯死不死，而是怕麻烦。如果凯斯死在治疗舱里，他要写报告，要应付调查，还要回答一堆问题。现在人活着，能动，那就只是个违规回来的技术兵，不算大事。
他没笑，没问“你怎么来了”，也没说“你疯了吗”。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很小，几乎看不出来。
然后他转身，继续干活。
手指碰到机甲时有点发紧，他没管。拧螺丝的动作照常，一下一下，节奏稳定。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知道凯斯进来了。
门开的声音很轻，但车间安静，什么声音都听得见。凯斯把头盔摘下来，放在工具架上。金属碰金属，发出“当”的一声。
凌烨没回头。
凯斯也没走近。他在原地站了几秒，走到角落的工作台前，拉开抽屉。里面还有他以前用过的工具包，上面有灰。他拿出来，打开，检查里面的零件还在不在。
“你还留着这个？”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但还算平稳。
凌烨没回答。他低头检查线路板，手指拨开几根线缆。
凯斯也不在意，自己说：“我以为早就被扔了。”
他说完，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有灰，袖口沾着机油。他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
“我回来了。”他又说了一遍，比刚才轻。
凌烨停下动作。他把线路板放回原位，拿起另一个零件，开始测电压。
“明天体能测试。”他说，语气平常，“所有非执勤的人都要签到。”
凯斯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调度令发了。”凌烨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在名单上。”
“我知道。”凯斯靠在桌边，“所以我得赶在系统更新前回来。”
凌烨没再说话。他把测试仪放下，拿起扳手，重新拧紧刚才拆下的螺丝。动作利落，没有停顿。
车间里只有机器的嗡嗡声和偶尔的金属响动。两人隔着五米，像中间有一道看不见的线。
凯斯看着凌烨的背影。他记得这人总是这样，一忙起来就忘了周围。以前在战场上也是，爆炸就在头顶，他还能蹲着修引擎，一边骂一边换零件。
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人太狠，对自己都不留情。
现在想想，可能只是习惯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凯斯忽然问。
凌烨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不知道。”他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当然不知道。”
凯斯笑了。“也是。我要是偷偷进来，你肯定第一个把我抓出去。”
“嗯。”凌烨把工具收进箱子，“你现在就该回去。”
“我不回去。”凯斯直起身，“我已经出院了。”
“假出院。”
“手续会补。”
“军规会找你麻烦。”
“那你就上报吧。”凯斯看着他，“我现在是逃兵，还是违规返岗？你随便选。”
凌烨合上工具箱，转过身。他靠在机甲边上，双手插进裤兜，看着凯斯。
“元帅知道吗？”
“不知道。”
“你母亲呢？”
“她猜到了也不会说。”
“万一有人查监控呢？”
“我走的是盲区。”凯斯耸肩，“我还换了身份卡。”
凌烨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说：“你脖子上的贴片换了？”
凯斯一怔，抬手摸了摸脖子。“你怎么……”
“颜色不一样。”凌烨说，“上次是灰色，现在是蓝色。”
凯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旧工装。“这是从仓库翻出来的，最后一张。”
“你就不怕系统识别出Alpha信息素？”
“怕。”凯斯点头，“所以我打了抑制剂，剂量够撑十二小时。”
凌烨没再问。他走向控制台，输入代码，调出今天的排班表。
“你归队记录还没录。”他说，“现在不能算正式上岗。”
“我可以当志愿者。”
“志愿者也要登记。”
“那你帮我登记。”
“不行。”
“为什么？”
“你还在医疗期。”
“我已经能走路能干活。”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凌烨转过头，“是规矩。”
凯斯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还真是半点不让步啊。”
凌烨没笑。他关掉屏幕，拿起记录本准备写交接日志。
“你要留下，可以。”他说，“但必须按流程走。先报备，等审批，期间只能打杂。”
“打杂也行。”凯斯立刻说，“只要别赶我走。”
凌烨笔尖顿了一下。
他没抬头，只说了句：“随你。”
说完，他合上本子，朝另一台机甲走去。路过凯斯身边时，脚步没停，也没看他。
可在两人错身的一瞬间，他肩膀微微松了一下。
凯斯注意到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凌烨走远。那人背影还是挺直的，走路带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事变了。
比如，凌烨明明可以一句话把他赶出去，却给了他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比如，他敲窗的时候，凌烨虽然没笑也没骂，但也没报警。
比如，现在他已经站在这儿，而凌烨正在给他安排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抬了抬胳膊。伤口还有点拉扯感，但不影响。
他走回工作台，从包里拿出一瓶新的抑制剂，放进抽屉最底层。然后翻出一副旧手套，戴上，拿起一把螺丝刀。
“哪台需要检修？”他问。
凌烨正弯腰检查液压杆，闻言头也不抬。
“b7。”
“修完了？”
“差外壳。”
凯斯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我来装。”
凌烨站直身子，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凯斯开始动手。螺丝一颗颗拧进去，动作熟练。他一边干一边说：“我听说雷鸣昨天又找你麻烦了？”
凌烨靠在一旁，抱着手臂。“他申请调岗。”
“真的？”
“嗯。”
“为啥？”
“嫌我管太严。”
凯斯笑出声。“你管得太严？你连赵铁山都敢吼，他一个小少爷当然受不了。”
凌烨没说话。他看着凯斯低头工作的样子，忽然说：“你瘦了。”
凯斯手一顿。
“医院饭难吃。”他说，“还不如基地食堂。”
凌烨没接话。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十七分。
再过四十分钟，第一批值班的人就要来了。
他走过去，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干净工装，扔给凯斯。
“换上。”他说，“别让人看出你是偷跑回来的。”
凯斯接住衣服，低头看了看。“你还有我尺寸的？”
“备用的。”凌烨转身去开设备电源，“别废话，快点。”
凯斯没动。他捏着手里的衣服，看着凌烨的背影。
“你其实不想我走，对不对？”
凌烨的手指在电源键上停了一秒。
他按下开关，机器启动的声音盖过了回答。
凯斯也没等他说什么。他走进旁边的小隔间，换衣服去了。
出来时，他看起来像个普通技工。旧伤还在，脸色没完全恢复，但精神不错。
他走到凌烨旁边，拿起工具箱。
“接下来干什么？”
凌烨看了他一眼，指向远处一台待修机甲。
“那边，主控系统故障。”
“一个人修不了吧？”
“两个人刚好。”
凯斯笑了。
他跟着凌烨走过去，脚步轻快。
阳光从高窗照进来，落在地上一道斜长的光痕。
机油味混着金属的气息在空气里飘着。
凌烨走在前面，突然说：“下次回来，别敲窗。”
凯斯一愣。
“直接进来。”凌烨没回头，“只要你还在这个队伍里，门不会锁。”
凯斯站在原地，没跟上去。
他望着那个背影，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出两个字：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