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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脚下的黑瞎子沟,腊月里的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陈三炮裹紧那件祖传的破棉袄,踩着齐膝的雪往家走。他今儿个运气不错,下了几个套子,竟套着只傻狍子。

天色暗得快,林子里黑影幢幢,老树杈子伸出来,活像鬼手。陈三炮不由得加快脚步,这地界邪性,老一辈常说林子里有东西,尤其是冬天,饿急眼的玩意儿啥都干得出来。

忽然,一阵细微的呜咽声随风飘来。陈三炮顿住脚,侧耳细听。那声音又来了,像是从前面那片老坟圈子传来的。他攥紧了猎刀,小心翼翼摸过去。

坟圈子中间,有个捕兽夹子,夹住了一只白鼬。那白鼬通体雪白,唯额间一撮红毛,像滴血珠子。它一条后腿被铁齿咬穿了,鲜血滴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红梅。见人来,它不再挣扎,一双黑眼珠直勾勾盯着陈三炮,竟淌下泪来。

“作孽哟,”陈三炮咂咂嘴,“这大雪天,夹在这儿也是等死。”

他想起爷爷的告诫:山里的白鼬邪性,尤其是额带红毛的,碰不得,那是成了精的。可那眼神太瘆人,可怜见的。陈三炮心一软,骂了句娘,还是上前用撬棍别开夹子。

白鼬挣脱出来,却不跑,拖着伤腿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靴子,随后才消失在坟堆后。

陈三炮没当回事,扛起狍子回家了。

他家是沟里最破旧的木刻楞,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婆娘死得早,没留下儿女,他就一人凑合过。炕烧得滚热,他胡乱炖了锅狍子肉,喝了两杯烧刀子,倒头便睡。

半夜,他被一阵窸窣声弄醒。一睁眼,炕沿上坐着个白衣女人,背对着他,长发垂到腰际。

“谁?”陈三炮去摸枕下的猎刀。

女人缓缓回头,脸蛋白净,眉眼细长,额间一点朱砂痣,美得不像真人,只是眼神冰凉。

“恩公,”她声音又轻又软,“腿疼得厉害,来讨点药。”

陈三炮骨头都酥了半截,疑心是梦里,又觉得那点朱砂痣眼熟。他昏头昏脑地找出草药罐子。女人接过,却不敷药,只看着他笑,身子一歪,倒进他怀里。

一股子异香钻进鼻子,陈三炮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怀里抱了个冰疙瘩,冷得他直哆嗦,偏偏又挣脱不开。那女人像藤蔓一样缠着他,嘴对嘴地吸吮,他只觉得浑身精气神像开了闸的洪水,往外奔涌……

第二天晌午,陈三炮才醒,浑身像被碾过一样,头疼欲裂。屋里哪还有女人?只有一股淡淡的骚腥气挥之不去。

自此,那白衣女人夜夜都来。陈三炮很快脱了形,眼窝深陷,面色灰败,走路都打晃。沟里人见他这样,都躲着走,背后嚼舌根:“三炮撞邪了,瞧那印堂发黑,准是叫狐狸精迷了。”

他也疑心,可每次那女人一来,闻着那味儿,他就身不由己。直到那天,他照例去沟里唯一的合作社打酒,在门口摔了一跤。合作社窗玻璃碎了一角,他用破水缸舀水喝时,水里晃出他的人影,吓得他一把摔了瓢。

水里那人干瘦得像骷髅,头发花白,哪像四十出头?分明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他失魂落魄往回走,路过村口孙老倔家。孙老倔以前是跳大神的,后来破了四旧不准搞了,但私下里还有人找他看事。孙老倔蹲在门口抽旱烟,瞅见他,烟杆一抖。

“三炮!”他低喝一声,“你过来!”

陈三炮懵懵懂懂过去。孙老倔一把扯开他衣领,倒吸一口冷气:“好重的阴气!鬼掐青都蔓延到心口了!你小子实话跟我说,最近碰啥了?”

陈三炮支支吾吾,把救白鼬、遇女人的事说了。

孙老倔一拍大腿:“坏菜了!你个浑小子!那是白鼬精!吸人阳气修行的!你救它,它沾了你的因果,缠上你了!它这是要吸干你的阳寿啊!”

“那…那咋整?”陈三炮腿都软了。

“寻常玩意儿怕火怕煞,这成了精的不怕。”孙老倔眉头拧成疙瘩,“根源在你救它那段因果上。你得看看,你家祖上跟它有没有别的梁子。有了因,才有果。回去,找面老镜子,要铜的最好,没有就玻璃的凑合,半夜子时,滴一滴中指血在镜面上,对着看。但记住,无论看到啥,别出声,别碰镜子!这叫‘观阴镜’,能照见孽缘,但也容易惹来别的东西。”

陈三炮连滚爬爬回家,翻箱倒柜,真找出面巴掌大的铜镜,是他老娘留下的嫁妆,边缘都锈蚀了。

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子时,他咬破中指,挤了滴血在镜面。血珠滚了滚,竟慢慢渗了进去。镜面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泛起幽光。

他哆嗦着举起来看。

镜子里先是雾气蒙蒙,接着清晰起来。画面里是冬天,看衣裳像是他太爷爷那辈。一群人在林子里围猎,打着“满洲国开拓团”的旗号,领头的几个穿着关东军的黄皮子,趾高气扬。他太爷爷陈老嘎也在里面,点头哈腰。

他们用烟熏了个洞,掏出一窝白鼬,大的小的五六只。个个皮毛雪白。尤其那只最大的,额间一团红毛,异常显眼。关东军的小队长叽里呱啦叫好,指着那红毛白鼬,比划着脖子。

陈老嘎上前,拿出剥皮的小刀,手法极其老辣。活剥皮!那红毛白鼬凄厉尖叫,黑眼珠死死盯着陈老嘎,充满了怨毒。剥下的皮子完好无损,血淋淋的。小队长哈哈大笑,拍了拍陈老嘎的肩,拿起那张还滴着热血的皮子,比划着缝到了自己的军大衣领子上,成了个血领章。其他几只白鼬也没逃过,皮子都被剥了,做了其他鬼子的领章、帽檐饰物。

镜子里,那些成了领章的白鼬皮,眼睛的位置似乎还在眨动,流下血泪……

陈三炮看得浑身冰凉,胃里翻江倒海。

突然,镜子里那血领章上的白鼬眼睛猛地转向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一只惨白的手猛地从镜子里伸出来,抓向他的脸!

“啊!”陈三炮魂飞魄散,一把将铜镜甩飞出去。镜子撞在墙上,当啷一声掉地上,镜面裂开几道缝,里面似乎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瘫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冷汗湿透了衣裳。原来根子在这!祖上活剥了人家皮肉给人做装饰,怨气深重,如今人家修炼有成,来找后代讨债了!

第二天,他赶紧去找孙老倔。孙老倔听罢,沉默了半天,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

“冤有头,债有主。但这债算到你头上,也算它欺软怕硬。”孙老倔磕磕烟灰,“寻常法子没用啦。得用狠的。它们最恨的就是那张皮,最念的也是那张皮。你得把‘因’了结。”

“咋了结?”

“找到当年那些血领章。那玩意儿邪性,沾了活剥的血和怨气,又是关东军的罪证,后来肯定被人藏起来了。你得凑齐,至少得找到主事的那几个,特别是你家祖上剥的那张红毛的。然后,把它们缝成一面对幡,叫‘还阳幡’。”

孙老倔看着他,眼神凝重:“缝好了,半夜子时,披在自己身上,站在它当初遇害的那片老林子里。这叫‘披幡还债’。那白鼬精和它的徒子徒孙必来抢夺。它们撕扯幡布,就等于拿回自己的皮毛,这段孽债就算了了。但你记住——”

老倔头一把抓住他胳膊,指甲掐得他生疼:“这法子险得很!第一,那些血领章不好找,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知流落何方,藏着多少脏东西。第二,就算你凑齐了,缝成幡,披上身,那帮玩意儿撕扯起来可没轻没重,你肉身子裹在里面,容易被一起撕碎!这就是赌,赌它们只想拿回皮,不想再添新因果。赌你这陈家人的诚意!”

陈三炮别无选择。他不想被吸成干尸。

他开始了艰难的寻找。先是根据镜中景象和家里零星记载,找到当年那个关东军小队长后人的住处。那家人早搬去了抚顺。他找过去,好说歹说,威逼利诱,最后花光了积蓄,才从人家灶坑底下挖出个铁盒,里面是那张红毛血领章,虽然干硬发黑,但那撮红毛依旧刺眼,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接着,他又四处打听当年那些开拓团成员或后人的下落。线索时断时续,过程光怪陆离。他在通化一个老猎户家当了一个月帮工,才换到一张藏在炕席下的;在牡丹江一个废弃的日军仓库里,半夜撞了墙上游魂,硬是抢回来一张;最险的一次是在吉林市郊,一个老太太把领章缝在枕头里,他去买时,那老太太眼神浑浊,说话颠三倒四,临走时却突然清晰地说:“它夜里老是哭哩。”

足足三个月,风餐露宿,提心吊胆,陈三炮凑齐了七张血领章。每一张都冰冷腥臭,仿佛浸透了无穷的怨恨。

他回到黑瞎子沟,按照孙老倔教的,买了白麻布,用红绳将七张领章依次缝在上面。针每扎一下,那领章里都似乎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啸,扎出的洞眼流出暗黑色的粘稠液体,腥气扑鼻。缝好的幡布不大,但沉甸甸的,透着一股死寂、阴寒的气息。

期限到了。最后一个夜晚,月黑风高。陈三炮背着那面还阳幡,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林子深处的老坟圈子——镜子里太爷爷作孽的地方。

四野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他找到那片空地,展开还阳幡。幡布上的血领章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幽幽红光,那些早已死去的白鼬眼睛,仿佛在转动。

子时一到,他深吸一口寒气,将沉甸甸、冰刺骨的还阳幡披在了身上。幡布将他从头到脚裹住,那瞬间,他仿佛被投入冰窟,无数怨恨、恐惧、痛苦的意念像针一样刺入他的脑海。他听到了临死前的哀嚎,感受到了活剥皮肉的剧痛……

周围骤然响起一片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密密麻麻的绿点从树林里、坟包后亮起。不是一双,是上百双!冰冷,怨毒。

来了。

先是一声尖锐的嘶叫,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出现在正前方,还是那个女人模样,但面目扭曲,獠牙毕露,额间朱砂痣红得滴血。它身后,跟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白鼬,眼睛全都冒着绿光,潮水般涌来。

“我的皮……”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啸,第一个扑上来,利爪狠狠撕扯幡布!

嗤啦一声,幡布被撕开一道口子,陈三炮感觉肩膀一凉,火辣辣地疼。紧接着,无数白鼬蜂拥而上,疯狂地抓挠、撕咬他身上的还阳幡。它们的目标似乎是那些血领章,但尖牙利爪不可避免地落到陈三炮的血肉之躯上。

疼痛如潮水般袭来,他感觉自己像被凌迟。血腥味弥漫开来,更刺激了那些疯狂的鼬群。它们尖叫着,争夺着,将一块块幡布连带皮肉撕下。

陈三炮惨叫着,蜷缩在地,死死护住头脸。恐惧淹没了他,他后悔了,这根本就是自杀!但此刻他已无力反抗。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时,身上最沉重、最冰冷的那块——红毛血领章的位置,被那白鼬精猛地扯下!

白鼬精抓着那块皮,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解脱、疯狂的长啸。它身上白光暴涨,身形变幻不定,时而人形,时而兽状。

所有白鼬都停止了撕扯,静静看着。

白鼬精低头,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陈三炮,那双冰冷的眸子里,复杂的情绪翻涌——怨恨、痛苦、一丝茫然,甚至还有一点点……怜悯?

它忽然张开嘴,吐出一颗乳白色的、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珠子,那珠子落入陈三炮胸前深深的伤口里,融入其中。

一股暖流瞬间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寒意,保住了他心脉最后一点热气。

做完这一切,白鼬精(或者说,那女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难以形容。它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叹息般的嘶鸣,转身融入黑暗。鼬群如潮水般退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陈三炮,和满地破碎的、不再散发怨气的幡布碎片。

天快亮时,孙老倔带着人找到他,把他抬了回去。

陈三炮捡回条命,但身体垮了,再不能打猎。身上脸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疤痕,天气阴冷时就浑身酸痛。那颗珠子保住了他的命,却没完全治愈他。孙老倔说,那是白鼬精修行的内丹一部分,它还了这份情,但也仅此而已,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后来,陈三炮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他会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子边,望着大山深处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黑瞎子沟多了条规矩:冬天下套,见白放生。尤其是额带红毛的,碰不得。

而那面破碎的还阳幡,据说被孙老倔收走了,埋在了十字路口,用以平息残余的怨气。偶尔有夜归的人说,经过那片老坟圈子,似乎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撕扯声,和一声不知是怨恨还是叹息的悠长声响,很快又被风雪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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