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国很自然地走向客厅里唯一那张看起来还算稳当的单人沙发，坐了下去。沙发内部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坐姿很正，腰背挺直，双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正在听取下属汇报。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像扫描仪划过物品的条形码。最后，那目光定格在洛尘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
“洛尘先生，首先，”他开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我代表有关部门，对你父母在医院遭遇的不愉快经历，表示关注。” 这句话像一把精心打磨的冰刀，表面光滑，内里寒气逼人。官方果然什么都知道，甚至可能比他们自己更“清楚”医院里发生的一切。“相关涉事人员的身份和行为，我们正在核查。请相信，在法律框架内，公民的合法权益会受到保护。”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像新闻稿里的标准措辞。但洛尘听出了里面的两层意思：一是“我们盯着你”，二是“这保护，看你怎么选”。
“感谢关注。”洛尘吐出四个字，舌尖尝到自己干涸口腔里的一丝腥甜，那是强忍怒火咬破口腔内壁的味道。
“那么，我们进入正题。”李振国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带来的压迫感骤然提升。他双手交叉，手背上能看到清晰的青色血管。“你之前在峰会上的……‘演示’，以及后续引发的全球性舆论动荡，已经对我国的社会稳定、国际形象，乃至科技安全战略，构成了实质性的重大影响。”
“实质性”、“重大影响”。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法庭上最终落下的法槌，带着不容置疑的定性和重量。
“我们需要知道，你展示的那个‘现象’，其技术来源、原理，以及你所谓的‘能量失控’理论与近期一系列超常事件之间的确切关联证据。”李振国的目光锁死洛尘，像焊条焊在了铁板上，“更重要的是，你和你团队的真实目的，以及你们背后……是否存在其他境外或非政府势力的支持？”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出膛的子弹，瞄准的都是最要命的地方。
洛尘沉默着。他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从石刚那边传来的极淡的枪油味，能感觉到身后蓝欣那带着安抚意味的精神波动，像温暖的水流试图包裹他这块即将爆裂的岩石。他不能说出地心，不能说出艾瑟尔，那是守岩长老和盖亚划下的红线，超出了眼前这些人能理解的范畴，更可能引来无法想象的灾难。但他需要合作，或者说，需要一种“被需要”的姿态，来换取父母那一点点可怜的、悬于一线安全感。
“李主任，”洛尘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称呼，声音缓慢，像是在字斟句酌，“我所展示的，是基于我个人发现并深入研究的一种……非传统能量操控技术。其原理涉及量子理论在宏观尺度应用的延伸，具体的核心技术细节，涉及我个人隐私和知识产权，请恕我无法完全公开。”
他巧妙地把“来源”这个坑绕了过去，把焦点引向自身。
“至于目的，”洛尘抬起眼，直接迎上李振国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揭示被掩盖的真相。‘人体自燃’那些事，不是意外，是某种特定的、被人为散播出来的能量信号搞的鬼，那玩意儿就像个筛子，专门找带有特定基因标记的人，激活他们，然后……毁掉他们。普罗米修斯集团和他们铺天盖地卖的那些东西，就是这信号的主要来源。我演示‘量子叠加态’，就是想告诉所有人，这些看起来神神鬼鬼的事情背后，是有科学道理可讲的，不是闹鬼，也不是简单的倒霉。”
他抛出了一部分真相，把靶子竖在了普罗米修斯身上，但关于“回归派”、“母舰”那些更吓人的核心秘密，他死死摁在了心底。
李振国就那么听着，脸上像戴了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没有任何情绪透出来。直到洛尘说完，他才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算不上是笑。“很精彩的推论。但证据呢？你指控一家国际顶尖的科技巨头进行危害公共安全的非法实验，光靠你一个人的‘演示’和这套听起来像科幻小说的‘理论’，远远不够。法律，讲究的是确凿证据。”
“证据，需要时间和机会去收集。”洛尘感觉自己的后槽牙有点发酸，“我的公开演示，就是为了打破他们的信息垄断，撬开一条缝，让更多人能看到、能去查。我相信，现在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重新打量普罗米修斯和他那些光鲜亮丽的产品。”
“但这过程带来的社会撕裂和混乱，代价由谁来承担？”李振国的语气陡然沉了下去，像一块石头砸进深潭，“因为你的行为，现在网络上群魔乱舞，各种极端言论像野草一样疯长，线下冲突不断，科研秩序受到冲击！国家为了维持稳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带来的结果吗？”
这质问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问责意味。洛尘没有躲，反而向前踏了半步，地板的轻微震动从他脚底传上来。“李主任，把真相盖住，眼睁睁看着那种能让人烧成灰的实验继续下去，难道就是维持稳定的正确方式吗？脓疮只有挑破了，挤干净了，才能长出新肉。现在的阵痛，是为了避免将来可能发生的、更大规模的灾难！”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里那股火又烧了起来，让他喉咙发紧。“如果官方认为我的行为破坏了稳定，我愿意承担我该承担的法律后果。但在我进去之前，我必须确保我的父母，不会因为我的选择，受到任何不公正的牵连和伤害！这是我的底线！”
他终于把最核心的担忧，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个人筹码，摔在了桌面上。家人的安全。
客厅里一下子静得可怕。只有老旧冰箱压缩机启动时沉闷的嗡嗡声，像一头困兽在低吼。石刚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林影屏住了呼吸，感觉后背的衣料被冷汗濡湿，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蓝欣担忧地望着洛尘的侧影，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痛苦和决绝的情绪，像濒临喷发的火山。
李振国深深地看了洛尘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像是在评估一件古董的真伪，又像是在权衡一盘棋局的得失。时间，在这沉默的对视中，被拉得无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