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并非来自风雪,而是源于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一种对失控秩序的本能警觉。
顾微尘心头一沉,来不及细想,身形已如鬼魅般侧滑,拽着身旁的山魈矮身潜入路旁一丛被积雪压弯的荆棘林中。
山魈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被她以眼神制止,一人一兽瞬间与墨色的林影融为一体。
片刻之后,一队身着玄铁甲胄、手持制式灵纹长刀的修士踏雪而过,步伐整齐划一,卷起的风雪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正是天工阁的巡脉队,胸前的齿轮徽记在偶尔泄露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们搜寻得极为仔细,灵识如细密的网,一寸寸扫过周遭,却在顾微尘藏身的荆棘丛前微微一顿,随即掠了过去。
是她怀中的那块不起眼的“静息石”,能暂时混淆灵识探查,是她从一堆废料中淘出来的宝贝。
直到巡脉队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顾微尘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雾瞬间凝结。
她拍了拍山魈的脑袋,示意它可以回山林深处,自己则借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子摸去。
越靠近村子,那股不祥的预感便越发浓烈。
往日这个时辰,总该有几户人家透出温暖的灯火,传来几声犬吠或是孩童的夜哭。
可今夜的顾家村,死寂得像一座雪中孤坟。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光亮、一点声息都无,仿佛全村的人都在一场无声的噩梦中集体沉睡。
顾微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加快脚步,奔向自己位于村尾的小木屋。
刚到门前,一道黑影便从旁边的屋角踉跄奔出,带着哭腔的嘶喊划破了寒夜的死寂:“微尘!微尘丫头!求求你,救救我的小豆子!”
是小豆子的娘,李嫂。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重棉被里的孩子,可那孩子却在她怀中微弱地抽搐。
顾微尘一把将人扶住,借着清冷的月光,看清了小豆子的脸。
他小小的脸蛋烧得通红,浑身滚烫得像个火炉,可嘴唇和指甲盖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每一次呼吸都细弱得如同冰面裂开的缝隙里挤出的寒风。
“快进屋!”顾微尘来不及多问,当即将人让进屋里,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李嫂的哭声惊动了隔壁的柳氏,她是村里略通医理的稳婆,闻声也披着衣服赶了过来。
她一看到炕上小豆子的模样,脸色就变了。
她颤抖着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搭上小豆子的腕脉,仅仅一息,便如遭电击般缩了回来。
“是‘寒髓症’……”柳氏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牙齿都在打颤,“这是绝症啊!阳气被阴寒之气死死封在体内,无处宣泄,经络寸寸冰滞,神仙也难救!”她颓然地摇着头,看向李嫂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唯一的法子是找到断崖鹰巢里的‘暖阳草’,可那地方……赵三去年为了采药,摔断了胳膊,至今还躺着。如今大雪封山,路都没了,谁还能去?”
李嫂一听,当场瘫软在地,放声痛哭。
顾微尘却在柳氏说出“经络冰滞”四个字时,眼神骤然一凝。
她没有理会周遭的哭声与绝望,而是俯下身,伸出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小豆子滚烫的手腕上。
指尖下的皮肤灼热,脉搏却微弱得几不可闻。
她心念微动,掌心那枚作为灵匠身份象征的灵纹板倏地闪过一道微光。
刹那间,一幅清晰的脉络图在她脑海中浮现——小豆子体内的经络,果然如同一条条被冻住的河流,表面看似完整,内部却布满了无数细微的、肉眼难辨的龟裂纹路。
灵气在这些“冻河”中完全无法通行,被死死地壅塞、阻断。
这景象,与她过去在无数废弃灵器上观察到的损坏模式何其相似!
也正是她那本被视为异端邪说的《尘脉经》手稿中,曾反复推演过的“微脉阻断”之象!
她猛地站起身,在屋内焦急地踱步,脑中飞速运转。
不行,暖阳草药性过于霸道,如同烈火烹油,对于这样脆弱的经络,只会加速其彻底崩解。
这就好比修复一件有了“开片”裂纹的古老漆器,若用大火烘烤,只会让漆层瞬间爆裂成齑粉。
必须另辟蹊径!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一摞手稿上——《尘脉经》。
她冲过去,飞快地翻动着泛黄的纸页,最终停留在描绘着“低温回火”古法修复灵器的那一章。
对了!
就是这个!
将人体视作一件破损的文物,寒气侵蚀如同漆层开片。
不能用粗暴的热力去冲击,而是要用一种极为温和、绵长的热流,像水一样,顺着那些细微的裂纹,缓缓渗透、填补、黏合。
一个大胆的方案在她心中成型。
她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翻出一截色泽温润的纹心木。
此木天生蕴含一丝导引灵气的特性,是制作低阶灵纹板的绝佳材料。
她抽出腰间的柴刀,手腕翻飞间,木屑如雪片飘落,很快,一块巴掌大小、厚度均匀的薄木板便已成型。
接着,她取出刻刀,屏息凝神,在木板上精细地刻画出对应人体胸腹主经络的导热灵纹。
这,就是她的“温络板”。
做完这个,她又找出一些碾成粉末的寒髓草灰——此草性寒,却能与阳气中和,产生缓慢而持久的热力。
她将草灰小心地混入融化的黄蜡之中,搅拌均匀,制成一坨深色的药膏。
这便是“融阳膏”。
它本身不会产生高热,其作用,是在温络板的引导下,将药性化作涓涓细流,精准地渗入那些冰封的经络缝隙。
就在她准备施救时,木屋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村里的老执事吴伯带着几个壮丁堵在门口,他手里拄着一根梨木拐杖,双目圆瞪,厉声喝止:“顾微尘!你疯了不成!你私自引动灵火淬炼器物,已经招致天工阁巡查,是想为村子惹来天怒吗?如今你竟敢再妄动药石,用这些不三不四的法子害人!万一引来山中妖兽觊觎药气,踏平了村子,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门外,闻声而来的村民越聚越多,他们围在雪地里,窃窃私语。
有人畏惧地附和着老吴的话,有人面露不忍,更多的人则是沉默。
他们畏惧天工阁的威严,也害怕未知的风险。
顾微尘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浪费一丝一毫的口舌去争辩。
她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她只是默默地将涂抹了融阳膏的温络板,轻轻放置在小豆子胸口的膻中穴上。
而后,她盘膝坐下,双手结印,闭上了双眼。
她导引着体内那丝比发丝还要纤弱的灵气,小心翼翼地注入温络板中。
灵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开始推动融阳膏的热流,向着小豆子的经脉探去。
第一夜,进展异常艰难。
那冰封的经络顽固得如同万年玄冰,热流每前进一步,都像是针扎斧凿。
顾微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为了维持灵气的精准输出,她的指尖被过度的精神力耗损冻得开裂,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温润的木板上,染开一小片凄艳的红。
一夜苦熬,热流仅仅打通了手太阴肺经这一条微不足道的线路。
第二夜,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柳氏端着一碗滚烫的药汤走了进来,低声道:“固本培元的,喝了吧。”她没多说,放下碗就走了。
顾微尘心中一暖,借着药力,她取出随身的导引盘置于膝上,以此稳固心神,将灵气输出变得更加稳定。
这一夜,热流终于开始缓慢渗入范围更广的足阳明胃经。
小豆子青紫的嘴唇,似乎淡了一丝。
第三夜,风雪骤然加急,窗棂被吹得呜呜作响,屋梁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也就在这时,炕上的小豆子突然猛烈地抽搐起来,原本就微弱的体温骤然下降,脉息几近断绝!
不好!
阳气耗尽,阴寒反噬!
顾微尘心中警铃大作,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形脉通灵录》残卷中的一句话:“阳陷阴中,生机晦暗,当以同源之震频唤之!”
震频!
共振!
她福至心灵,猛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刻有灵纹的陶碗,这是她练习铭刻时做的失败品,却恰好能用。
她毫不犹豫地将体内最后、也是最精纯的一丝灵气注入碗中,将陶碗小心地置于温络板之下,然后屈起指节,对着碗沿,用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一敲。
“嗡——”
一声清音如古刹洪钟,悠远绵长,却又细微得只有她能听清。
这声音的频率,竟与小豆子那即将停跳的心脉所发出的最后残响,达成了完美的共振!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步履维艰的热流,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如同春日解冻的江河,猛然冲开了最顽固的冰障,沿着三焦经的路线,浩浩荡荡地缓缓上行!
顾微尘脸色苍白如纸,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俯下身,用口中的热气呵护着小豆子冰冷的鼻息,维持着他最后的生命通道。
三天三夜,她不眠不休,心神与灵气都已耗竭到了极限。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昏厥过去时,炕上孩子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微弱得如同猫叫的“姐姐”,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成了。
顾微尘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她扶着炕沿站起身,推开门。
门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天光微熹,老吴却浑身湿透地跪在雪地里,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块满是岁月痕迹的陈年木牌,高高举过头顶。
那木牌上,清晰地刻着“顾氏旁支令”五个字——正是当年顾家将她逐出宗族时,收走的那块身份令牌。
老吴抬起头,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而悔恨:“我……我的儿,早年也是这么个病……要是那时候有你……”
他哽咽着,话未说完,村子里,一盏灯,亮了。
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仿佛是某种无声的约定,一瞬间,全村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的橘色光芒驱散了长夜的最后一丝寒意,将厚厚的积雪映照得亮如白昼。
顾微尘立于门阶之上,手中那只为小豆子雕刻了一半的木头小鸟,被万家灯火笼罩,渡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她不知道从何时起,村里人开始在背后叫她“执灯人”。
也就在这时,她怀中那枚天工阁颁发的灵匠令,忽然微微发烫,仿佛在感应着什么。
她低头看去,那冰冷的金属,此刻却传来一股暖意,让她明白,自己所坚守和修行的这条路,从今往后,已不止是为了自己。
然而,当她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灯火照亮的村庄时,心中那份救人的喜悦却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更深、更隐秘的寒意,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
风雪虽停,但这片土地的寒冷,似乎另有源头。
它像一条蛰伏的巨蛇,刚刚被惊扰,此刻正缓缓睁开冰冷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