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铺的泥灯彻夜未熄,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刺破栖霞墟的薄雾时,顾微尘的摊案前已然排开了十余件形态各异的残器。
她不再如前两日那般,亲力亲为地修补每一寸裂痕。
她将那本残缺的《残器百修录》摊开,指着其中“三式九法”的图解,开始有条不紊地拆解任务。
“阿陶,”她唤来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所有陶器、瓷器的胎骨重塑,你来。记住,用‘盘龙固胎法’,灵气要匀,如溪水环绕,而非山洪冲击。”
阿陶重重点头,他粗糙的指尖抚过一件裂成数块的陶罐,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近乎亲昵的怜惜。
“李大哥,”顾微尘转向那个满脸刀疤的壮汉,“这些战兵,灵纹走向的辨识归你。你的杀气能引动兵刃残存的战意,顺着它的嘶鸣,找出最关键的断点。”
刀疤李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随手抄起一柄断掉的战斧,斧刃上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仿佛在回应他的挑衅。
“秤头叔,”她最后看向那位始终眯着眼的老者,“您掌心温厚,最能感知器物残魂的强弱。告诉我,哪一件的‘灵’最渴望苏生。”
老秤头只是伸出干枯的手掌,悬空在一件件残器上方,久久不语,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度量无形的魂魄。
顾微尘则如一位统筹全局的匠师,只待他们完成各自的工序,再由她执掌那至关重要的“点睛一线”。
她会以指尖引动自身那一丝微薄却精纯的灵气,模拟器物原主的心绪,将那一点灵性重新唤醒,缝合进修复后的躯壳。
这套流程运转起来,效率惊人。
当晚,第一件集体修复的“裂纹陶铃”便已完工。
顾微尘将它挂在摊位前的灯架上,夜风拂过,陶铃发出一串清越悦耳的脆响。
那声波并非单纯的声音,而是一种奇异的灵力振动,如水波般荡漾开去,竟将半条街巷中积累的阴秽之气一扫而空。
躲在暗巷拐角偷看的薛婆子,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这不是修器……这分明是招魂……”
微尘铺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兴旺起来,分流了对面“多宝阁”大量的客源。
杜明远坐在阁楼上,看着自家门可罗雀的惨淡景象,再对比那个人头攒动的小小摊位,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个连坊市执照都没有的野丫头,凭什么抢他的生意?
他怒火中烧,再也坐不住,当即勾结了坊市的巡卫队,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私设法阵,扰乱坊市灵流”,气势汹汹地冲向微尘铺。
“都给我让开!”杜明远亲自带队,拨开围观的人群,一脚踹在顾微尘的摊案上。
木案应声而倒,那些刚刚修复或等待修复的残器摔了一地。
“没有执照,妖言惑众,还敢在此布设邪阵!来人,给我封了!”
他目光凶狠地盯住案头那盏彻夜不熄的静心泥灯,一把抓起,狠狠砸向地面。
预想中的碎裂声没有传来,泥灯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一声闷响,竟完好无损。
不仅如此,灯身表面反而渗出丝丝缕缕幽蓝色的光纹,如活物般扭动着,瞬间钻入地面的缝隙,消失不见。
杜明远一愣,随即冷笑:“装神弄鬼!给我泼上火油,烧了它!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两名巡卫立刻提着火油桶上前,将黑褐色的油液尽数泼在泥灯之上。
火把凑近,火焰轰然升腾。
然而,就在火起的一刹那,灯芯处猛地爆出一缕幽绿的青焰——那正是当初在废弃窑坑中,引得窑心自燃的那一丝地火余烬!
青焰仿佛拥有生命,竟无视了助燃的火油,逆流而上,如一条火蛇般缠上两名巡卫的衣袖。
只听“嗤啦”两声,他们的衣袖瞬间化为焦炭。
两人惊恐地尖叫着后退,拼命拍打身上的火星。
杜明远也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得后退两步,脸上的肥肉抽搐着,惊怒交加地吼道:“阵眼就在地下!给我掘地三尺,把她的阵眼找出来!”
面对这场闹剧,顾微尘从始至终没有争辩一句,只是静静地看着,将一切收入眼底。
次日清晨,当巡卫们挖得精疲力尽也一无所获后,顾微尘又回到了原地。
她带来一盏新制的泥灯,重新点燃,摆在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灯座底部,刻着一行娟秀却坚定的小字:“灯在,铺就在。”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中取出那本《尘脉经》残页,轻轻撕下一页。
众人哗然,以为她要毁掉这不知名的古籍。
她却将书页浸入旁边的井水中,纸页遇水即化,变成一团悬浮在水中的墨色纸浆。
她拾起清扫用的竹帚,以此为笔,蘸着那奇异的“墨水”,开始在地面上书写。
她画的,正是《尘脉经》中记载的“清尘符”。
此符本是清扫环境中驳杂灵尘所用,她却将其符文结构彻底拆解,反向推演,化作一个引流地气的“隐脉导流阵”。
她每写下一笔,地下那些被她悄悄埋设的谐频陶片便随之呼应,发出人耳无法听闻的微弱震动。
当夜,栖霞墟怪事发生。
位于东区的灵材库毫无征兆地突发渗水,阴冷潮湿的地下水淹没了半个库房,堆放在内的数万张低阶符纸尽数受潮报废,损失惨重。
而与此同时,微尘铺所在的西区一角,空气中的灵气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浓郁了三分,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入夜,老秤头趁着人少,悄悄塞给顾微尘一卷发黄的旧账册,压在她用来清扫的册子下。
“丫头,这是杜明远三个月来,从各处低价收走的‘废器’清单,共七十三件。我暗中看过,其中至少有十九件,内含‘逆灵纹’,本是可以修复的上品。”
顾微尘连夜回到住处,点亮泥灯,将那份清单与《残器百修录》逐一比对。
随着一件件器物的特征与书中记载的百年前灵匠门旧匠手法重合,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这些残器的铭文风格,竟与那柄青蚨剑的祭器铭文同出一源!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头炸开:杜明远并非单纯地敛财,他是在系统性地清除这些“匠门遗物”!
他背后有人,有人在授意他,要将一切与当年祭器真相相关的痕迹,从栖霞墟彻底抹去!
她霍然起身,立于窗前,遥望着远处杜府那高耸的围墙。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属于青蚨剑原主的南荒战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瞬间清醒。
她走到泥灯前,将战牌轻轻按在灯座底部。
灯焰骤然一跳,由温暖的橘黄转为深邃的幽青。
青光映照着她清亮的眼眸,寒光闪烁。
“你说废铁不配触碰大道?”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说话。
她取出最后一片谐频陶片,小心翼翼地埋入灯座下方的泥土中,完成了整个阵法的最后闭环。
“那我就让这盏灯,照进你们最不敢看的地方。”
与此同时,杜府书房内,杜明远正心烦意乱地翻查着库房的账目,试图找出东区仓库渗水的原因。
他猛地一抬头,只见墙上挂着的一面用以辟邪的八卦铜镜,镜面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模糊,竟无故映出了微尘铺那盏青色泥灯的影像。
他骇然起身,揉了揉眼睛,那影像却愈发清晰。
紧接着,镜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湿漉漉的痕迹,仿佛用鲜血写就:
你收的,都是证。
杜明远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
而微尘铺前,顾微尘正凝视着那盏青焰泥灯。
灯焰不再仅仅是照明,它投射在地面上的光芒,竟隐隐勾勒出一幅复杂而古老的脉络图,一条条细密的青色光线在地面上交织,延伸向栖霞墟的四面八方。
她读懂了。
这不是阵法,这是地图。
是深埋于地下的,古老窑道的分布图。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幅图上最粗壮、也最深邃的一条主脉上,那条脉络的尽头,正指向栖霞墟地底最沉寂、最黑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