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卷着残雪,抽打在每个刚踏入外门弟子的脸上。
洒扫堂,宗门里最没有前途的地方,泥屋低矮,屋檐上积着厚厚的雪,仿佛一压就会坍塌。
顾微尘和其他几十名新晋弟子站在这片泥泞的院子里,听着管事弟子尖利刻薄的训话。
她的差事很快被定了下来,由洒扫堂的小管事周平亲自宣布。
周平一身青布执事服,下巴微抬,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踱到顾微尘面前,将一柄光秃秃的竹帚扔在她脚下,声音里带着快意:“清灵道,归你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笑。
清灵道,那是从外门通往内门主峰的唯一路径,百级玉阶,光滑如镜,是宗门的脸面。
清扫此地,听似体面,却有条最严苛的规矩——禁用任何灵力,只能用凡人的方式,一阶一阶地扫。
每日寅时起,卯时末前必须清扫完毕,不得有半片落叶、一粒尘埃。
“凡尘里爬出来的根骨,就该干这种沾着凡尘的活儿。”周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别一天到晚妄想着什么登仙路,先把脚下的地扫干净再说吧。”
顾微尘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她只是弯下腰,捡起那柄比她人还高的竹帚,粗糙的竹节硌得手心生疼。
她沉默地跟着引路的弟子,走向那条传说中的玉阶。
清灵道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辉,宛如一条通往天阙的玉带。
寒风从山顶灌下,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挥动扫帚。
竹梢划过玉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没有怨怼,没有不甘,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扫帚和脚下的玉阶上。
她扫得很慢,很仔细,目光并非落在那些浮雪上,而是专注地审视着玉阶本身。
这些玉石并非凡品,浑然一体,却在漫长岁月中,被无数脚步磨出了一些微不可查的裂缝。
当扫帚拂过第三级台阶的边缘时,她的目光陡然一凝。
一道极细的裂缝中,似乎有一些比雪尘更细腻的淡金色尘屑。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清扫,手腕却巧妙地一抖,用竹梢将那一点尘屑扫到了一旁。
待四下无人,她蹲下身,假装整理鞋履,指尖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块指甲盖大小、布满繁复纹路的黑色薄板——灵纹感应板。
她将感应板贴近那撮尘屑,板上的灵纹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红光。
顾微尘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股气息……竟是“地心熔髓”!
虽然极其稀薄,但与她家传枯木潭下的地火之源,别无二致!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迅速将那撮珍贵的尘屑捻起,用一张破布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入宽大的粗布袖袋深处。
这一刻,周平的刁难,众人的嘲讽,都变得无足轻重。
一条无人知晓的道路,在她脚下缓缓展开。
第三日,天还未亮,顾微尘照例在清灵道上扫雪。
经过几日的观察,她有了更惊人的发现。
这百级玉阶,并非随意铺设,每隔九级,阶面边缘便有一道极其隐秘的凹槽,寻常人只会当做是装饰性的雕刻,但那形状,分明是她曾在顾家古籍中见过的、早已失传的“三焦导引图”的断裂部分!
是夜,万籁俱寂。
顾微尘悄悄溜出泥屋,带着一小罐用山泉调和的草汁来到清灵道。
她找到第九级台阶,用指尖蘸着草汁,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隐纹凹槽之中。
草汁浸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黯淡的凹槽中,竟缓缓浮现出一行微弱的荧光小字,字迹古朴苍凉:“引脉九转,火归正源。”
她心头剧震,呼吸都停滞了。
原来如此!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台阶,而是一座上古“地火导引阵”的地表分支!
顾家祖地的地火之力,竟是通过这座大阵,被源源不断地抽取,输送至内门的核心——炼器堂!
这与她那枚灵匠令上“祭器为门”的祖训,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她强压下心中的狂喜与惊骇,迅速擦去痕迹,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她找来之前被周平故意折断的扫帚残枝,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将断枝削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木片。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在木片上刻画出与凹槽对应的导引图纹路。
这些简陋的木片,被她命名为“导痕板”。
接下来的每个深夜,她都会将一片导痕板悄悄埋入第九级台阶的裂缝中。
整整七日之后,当她再次取出第一枚导痕板时,惊喜地发现,那原本枯黄的木片上,竟凝聚出了一丝比发丝还细的微弱火息,宛如一只迷路的萤火,在木板的纹路间缓缓游走。
她将这丝火息引入一个破旧的泥碗中承接,随后盘膝而坐,运转顾家心法,小心翼翼地将这丝精纯的地火之息反哺入体,滋养着她那几近干涸的经脉。
一股久违的暖流在体内散开,修炼速度竟凭空提升了三成!
身体的变化瞒不过有心人。
周平很快便察觉到顾微尘的气色日渐红润,精神也远胜从前,完全不像是被繁重劳役折磨的样子。
他眼神阴鸷,在一个午后,带着几名弟子气势汹汹地闯入顾微尘的小屋,不由分说地将她那点可怜的家当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除了几件破旧的衣物和一堆扫帚的残枝败叶,他们一无所获。
“哼,装神弄鬼。”周平一脚踢开地上的破木枝,冷笑着带人离去。
待他们走远,顾微尘才从床角的草堆里,摸出那几枚被她用泥巴伪装过的导痕板。
她轻轻擦去上面的泥污,将其中一枚温热的木板贴在心口,感受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火息。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叹息:“你们抽取地火炼器,我便借这残阵修脉——道,从来不专属于谁。”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顾微尘刚完成导引,正准备歇下,院外却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披蓑衣,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青色竹笠,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顾微尘心头一紧,握住了床边削木的短刀。
“你在找‘断脉图’?”沙哑的声音从竹笠下传来,仿佛两块砂石在摩擦。
顾微尘没有起身,只是隔着破旧的木门,平静地回答:“我不找,我在修。”
院外的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随即,一枚焦黑的东西破窗而入,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精准地落在顾微尘的床前。
“三十年前,我师父是炼器堂的灵匠,他死在熔炉里。”青笠客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火中有字’。”
话音刚落,那道身影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风雪中。
顾微尘拿起那枚东西,发现是一枚被烧得半熔的齿轮,入手滚烫。
齿轮的正中,刻着一个奇特的“匠”字变体。
她的指尖抚过那些狰狞的烧熔痕迹,瞳孔骤然收缩——这,这正是灵匠门秘传的“地火刻录器”上的核心残件!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曦。
顾微尘在第九级玉阶之下,悄然埋入了一枚新制的导痕板。
与之前不同,这枚板上刻着双重纹路,一正一反,正是她根据那枚齿轮和断脉图推演出的“双纹导板”。
当导板嵌入裂缝的刹那,一股远超以往的吸力传来。
整段清灵道玉阶,竟微微一颤,阶面上泛起一层极淡、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金色光华,如亿万星辰的轨迹在玉石深处一闪而过。
遥远的内门之巅,一座终年被云雾缭绕的高塔内,一名盘膝静坐、白发如雪的长老猛然睁开了双眼,目光如电,洞穿虚空:“地火脉动……怎会产生自主的节律?”
而清灵道上,顾微尘手中的竹帚刚刚抬起,风雪应声而落,阶面洁净如新。
她仿佛拂去的不是尘埃,而是覆盖在这宗门之上,那千年谎言的浮灰。
她不知道,这一扫,已惊动了沉睡的祭器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