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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微尘的鞋跟碾过一片碎砖,脆响惊得墙缝里的陶片又轻颤了一下。

她垂眸,见脚边半块青瓦正泛着暖玉似的微光——那抹金缮的痕迹她再熟悉不过,是前日在断龙岭替一截残檐做的修补,当时还笑说这陶土里浸着百年风雨,比新烧的瓷胎更有骨。

指腹刚触到瓦面,掌心便传来细密的灼痛。

不是烫,是那种久未使用的旧工具突然被唤醒时的震颤,像前世修复青铜器时,毛刷扫过锈斑的刹那,器物在向她诉说自己的纹路。

她蹲下身,碎瓦在掌心跳动的频率与腕间金缮经络的起伏渐渐重合,像两根被调至同一音阶的琴弦。

“井?”她低喃,抬眼时正看见二十步外的老井。

井栏爬满青苔,石缝里钻出几株野蓟,井口蒙着层蛛网,在晨雾里晃成一片银纱。

可她的视线刚扫过井沿,掌中的碎瓦突然烫得灼人,几乎要挣开指缝。

顾微尘快步走过去,蹲在井边。

井底铺着半尺厚的枯叶,最中央那片银杏叶上,竟凝着颗水珠——在这连晨露都难见的旱季,井里不该有活物。

她将碎瓦轻轻投下,“叮”的一声,瓦背撞在井壁,水珠突然迸散,雾气顺着井壁往上爬,在她眼前凝成模糊的影像。

老妇人的声音先漫出来。“阿狗,你这鞋破得能漏风。”她裹着靛蓝粗布围裙,正把一只露出脚趾的布鞋往墙缝里塞,“咱搬家时仓促,留个念想,等以后......”影像突然模糊,老妇人的手悬在半空,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顾微尘喉头发紧。

前世修复古宅时,常能在墙缝里摸到铜钱、碎玉,甚至半块糖饼——都是迁徙的人藏下的“回家路标”。

她解下腰间的布囊,里面装着这些年修复过的残器:断剑的铜镡、裂镜的银边、还有那枚从无碑滩捡来的陶片。

每一片都被她用金漆补过,此刻在囊里轻轻撞着,像一群急着认亲的孩子。

“都去吧。”她掀开囊口,残片们争先恐后地滚出,叮叮咚咚落进井里。

最后一片是去年在雪崖救的小狐狸叼来的兽牙,当时被雷劈出三道裂纹,她用生漆粘好,还刻了个“安”字。

此刻那兽牙擦过她指节,竟舔了舔她的掌心——像小狐狸活着时的动作。

井里的雾气突然翻涌。

顾微尘后退半步,见清泉从井底汩汩冒出,水面倒映的不再是天空,而是无数晃动的影子:挑着扁担的货郎,背着包袱的书生,攥着拨浪鼓的孩童......他们的脸都模糊着,却都在朝这个方向转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

“原来你们早知道路。”她望着水面轻声说。

风掀起她的衣袖,腕间金缮经络的纹路突然淡了些,像被水冲开的墨痕。

千里外的渔港,小满正蹲在晒网场边。

她面前的竹匾里躺着半块铜铃、三只缺耳的碗、还有半截褪色的肚兜——都是这七日里从海边、礁石缝、甚至渔民的鱼篓里“自己走回来”的旧物。

“奶奶,”她对着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喊,“它们比人还急着回家。”

没有回应。

蓝布衫被风吹得晃了晃,倒像在点头。

小满摸出祖母的记事本,最后一页还是空白,边缘泛着黄。

她取来树脂封囊里的灰烬——那是上个月台风天,被吹垮的老祠堂梁木烧剩的,混着点井水,用毛笔蘸了,在纸上写下:“凡被遗忘者,皆可为引。”

墨迹刚落,纸页突然一震,字像被吸进了纤维里。

小满屏住呼吸,见纸角慢慢拱起一道折痕,第二行字自己冒了出来:“王阿婆的银簪,在东山崖第三块石头下。”第三行:“李二牛的长命锁,卡在老榕树气根里。”字迹歪歪扭扭,有的像孩童涂鸦,有的力透纸背,却都在说同一件事——“我回来了”。

第七日清晨,小满把本子交给村头扎羊角辫的小囡。“以后谁梦见谁,就写在这里。”她摸着小囡的头顶,“不用怕字丑,也不用怕不认识,本子自己会记。”小囡重重点头,把本子搂在怀里,跑向晒网场时,发梢沾着的贝壳叮咚作响。

顾微尘是在归途中遇见那座荒庙的。

残阳把断墙染成血红色,泥像的头滚在草窠里,半张脸埋着野菊,倒比供在神坛上时多了几分人气。

她本想绕过去,却被香炉口缘的裂痕绊住脚步——那道曲曲折折的纹路,和前世修复过的宋代青釉炉拓片分毫不差。

“是你?”她蹲下身,指尖轻触裂痕。

炉底积灰突然翻涌,她取出随身带的清泉,滴了一滴进去。

灰烬遇水不散,反而凝成白雾,在她眼前展开幅画卷:

盲眼老匠坐在陶轮前,指尖沾着泥,正往坯胎上刻纹。“归音陶,归音陶,”他嘴里念叨着,“每烧一窑,便封一段记忆进去,等后世有人能听懂......”画面一转,他摸着黑往香炉里塞陶片,“迷路的人啊,你们的呼唤,我替你们存着。”最后,老人突然抬头,空洞的眼窝对着她的方向,“你手上的伤,和我一样。”

顾微尘低头。

掌心那道月牙形的疤正在发烫——那是被家族废去道基时,家主的玉扳指划的。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她也常被锋利的锈斑割出这样的伤口。

原来有些痛,真的会跨过时空来相认。

她在荒庙里坐了三天。

第一天看香炉里的灰烬翻涌,第二天看野菊在泥像头顶开花,第三天清晨,她终于明白:不是她教会旧物寻路,是旧物在教她——这个世界本就记得如何修复自己,只是被求快求强的修士们忘了。

她取出金缮漆,那是前世唯一带来的工具,漆瓶已经空了小半。“最后一次用你。”她对着漆瓶说,然后轻轻涂在香炉的裂痕上。

漆未干时,炉内突然响起钟声——不是铜钟的清越,不是瓷钟的脆响,是千万人心里那声“想回家”的轻唤,混着灶膛里的柴火声、摇篮的晃动声、母亲的哼歌声。

顾微尘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她抬手推了推香炉。“轰”的一声,陶片四散飞溅。

每一片都朝着不同方向滑动,有的滚进草丛,有的撞在断墙上,有的停在她脚边,微微发颤。

“这次,我不带路了。”她对着最远那片说。

风掀起她的衣摆,腕间金缮经络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像被晨雾融化的蛛丝。

而在百里外的渔港,小满正坐在礁石上。

她怀里抱着那只锈铁盒,信笺上的字被她用针线缝进了布囊,贴着心口。

夜风吹来,她摸出腰间的陶埙——那是用归乡的旧瓦烧的,吹孔边缘还留着金缮的痕迹。

她把陶埙凑到唇边,吹了个绵长的低音。

不是召唤,是告诉那些还在路上的人:“门,开着。”

顾微尘离开荒庙时,布囊轻得像片云。

她摸了摸,里面只剩半块没来得及投井的碎瓦,此刻正安静地躺着,不再发烫。

她想了想,把碎瓦放在泥像的膝头——那里开着一丛野菊,正好给它做个伴。

晨雾漫上来时,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铺向远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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