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窑顶破瓦斜切进来,在小满汗湿的发梢上凝成细珠。
她伏在火口边缘的姿势像片被风揉皱的纸,可指尖仍紧紧攥着那枚新胚碎片,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陶知跪坐在她身侧,掌心贴住她后颈,听裂之力如蛛丝般渗入她识海——这是听裂者最危险的探察,稍有差池便会被乱流反噬。
“阿陶?”有村民的声音从窑外传来,是张猎户的媳妇,“咱们搭了软榻,抬小满回屋歇着吧?”
陶知的睫毛颤了颤。
她能感觉到,小满的神识并未如常人昏迷般缩回识海,反而像被抽成了千丝万缕的雾,正顺着窑壁的缝隙往地下钻。
那些细雾触到地脉断裂处时,会轻轻打个旋,然后像补瓷时的金漆般渗进裂痕里。
“别动她。”陶知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她不是昏了——她在‘活着修’。”
窑外响起抽气声。
张猎户的媳妇扒着窑门探头,看见小满左肩的金纹正随着呼吸明灭,像活物在皮肤下游走:“那、那她这样......会不会......”
“会死吗?”陶知替她问完,指尖无意识地抠进窑砖缝隙,“可能。
但要是现在把她挪走,地脉里那些没补完的裂痕会倒灌进她身体。“她低头看向小满泛青的唇,”她选了最笨的法子——用自己当线,把断了的地脉重新缝起来。“
老窑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他手里还攥着那盏新烧成的青瓷灯座,灯身的裂纹里泛着星子似的光。
他伸手去摸灯座表面,枯瘦的手指刚触到瓷胎,整个人突然一震。
“是阿秀......”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她在唱《山樱落》......三年前她走那天,我在窑前守夜,她就是这么哼着哄我睡的......”
众人围拢过来。
王二婶试探着碰了碰灯座另一处裂纹,突然捂住嘴:“我听见我家狗蛋周岁时哭的声音!
他那会儿嗓子哑得像小奶猫......“
“还有我!”放牛娃阿福挤进来,“我上个月摔进溪里,喊’救命‘的声音!
原来地脉都记着......“
陶知望着灯座上流转的微光,突然明白小满塑胚时说的“和地脉同频呼吸”是什么意思。
那些被风卷走的叹息、被雨打湿的欢笑、被岁月埋进泥土的私语,都被地脉小心收着,却因无人倾听而逐渐消散。
小满用这一窑瓷做容器,把它们重新封进了人间。
正午的日头晒得窑顶发烫。
小满突然剧烈抽搐,指尖的新胚碎片“啪”地崩裂。
陶知眼疾手快接住碎片,就见她左肩的金纹红得要滴血,像被火钳烙过的铁。
“别碰我......”小满哑着嗓子,眼尾沁出血丝,“现在断联,地脉会倒灌......”
她撑着跪坐起来,双掌重重按在地上。
陶知看见青筋从她手腕一直窜到脖颈,额角的汗砸在窑砖上,溅起细小的尘烟。
“阿满!”陶知扑过去,反手扣住她的腰,后背紧紧贴上她的脊背,“我替你引!”
听裂者的神识如一张网铺展开来,接住小满体内翻涌的地脉乱流。
两股力量在她们交叠的脊背上相撞,激起肉眼可见的震波。
震波掠过窑壁时,新烧的瓷盏轻轻震颤;掠过窑外老槐树时,枯枝上竟绽出两朵嫩绿的芽。
申时三刻,西山脚下传来孩童的尖叫:“泉眼!泉眼出水了!”
陶知扶着小满挪到窑门口,就见山脚下那眼干涸十年的老泉正咕嘟咕嘟冒水。
水面上浮着片片碎瓷,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人脸——有梳着髻的老妇,有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
他们的嘴唇开合着,虽然没有声音,陶知却“听”见了:
“娃他娘,灶上的粥该搅了。”
“阿爹,我抓到萤火虫了!”
“对不住啊,那年偷了你家半袋米......”
陶知的眼泪砸在小满手背上。
她想起三天前,小满蹲在溪边捡瓷片时说的话:“地脉不是石头,是活的。
它记着所有在这里活过的人,可没人听它说,它就慢慢哑了。“
“这不是奇迹......”她贴着小满耳边低语,“这是偿还。
那些被我们忘了的人,终于被记起来了。“
入夜时,小满的呼吸终于平稳。
她拒绝了村民让她住暖阁的提议,抱着那只无底的青陶碗走向山巅荒庙。
陶知要跟,被她笑着推住:“你守了我一天,去喝碗热粥。
我就去看看师父。“
荒庙的石台上落满灰尘,小满用袖子擦了擦,把陶碗轻轻放下。
月光漫过她左肩的金纹,那纹路竟与碗底的裂纹严丝合缝,像天地亲手打的补丁。
“师父。”她抚过碗沿,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您当年烧自己,是为了让声音活下去;我现在点这盏灯,不是为了成神......”她指尖腾起幽蓝火苗,落入碗中却不燃物,只化作一点微光,“是想告诉后来的人——疼过了,也能好好活着。”
山风穿过裂岩,发出如琴弦轻拨的回响。
小满坐在石台上,望着那点蓝焰笑了。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师父带她看窑火时说的话:“烧瓷最妙的不是成器,是窑冷却后,你打开门,发现那些裂缝里,长出了新的光。”
山脚下的村民们抬头时,看见山巅荒庙有光。
那光不大,却比星星暖。
他们不知道的是,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雾漫过村口时,抱着陶灯的小满已经站在青石板路上。
她的鞋尖沾着露水,发梢挂着草屑,可眼里的光,比窑里烧了三天三夜的火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