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猎户的话音刚落，王婶子的竹篮“啪嗒”掉在泥里。
她蹲下身捡被雨水打湿的菜种，指节捏得发白：“我家那两亩坡地在焦土北边，绕着走得翻三道坎。昨儿大柱媳妇挑水，在新泥里摔了个屁股墩，水泼了不说，膝盖上的伤现在还渗血呢。”
山风裹着湿冷的雾气灌进领口，顾微尘正蹲在田埂边。
她伸手抠起一块焦土，指腹被硌得生疼——表层结着薄壳，底下却虚得像散沙，手指往里一探，竟陷进半寸。
“保不住水，留不住墒。”她轻声自语，指甲在土块断面划出细痕，“火烧过的地，得先给它搭副骨架。”
“阿尘！”陶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辫上沾着草屑，“张叔说您要去焦林？我、我帮您扛铁镐！”她伸手去够顾微尘背上的铁镐，却被轻轻避开。
“你帮我拿竹节。”顾微尘起身拍了拍裤脚的泥，“灶房里泡了半缸毛竹，挑节长的，截成尺半段。”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焦土尽头那片黑黢黢的树桩，“再喊上栓子和二牛，带几筐炭渣来。”
陶知望着她走向焦林的背影，忽然跺脚：“阿尘！这路就算修了，牛车还是过不去啊！”
顾微尘的脚步顿住。
她回头时，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眼尾沾着几点雨珠：“你看那崖边的野藤。”她抬手指向断裂的坡面，“第一年只爬半尺，第二年绕满整块石头。人先走得通，路才会长。”
陶知抿着嘴不说话，可还是小跑着跟上，怀里紧紧抱着一捆竹节。
焦林里的灰烬被雨水泡成深褐色，顾微尘的麻鞋踩上去，“吱呀”陷进三寸。
她弯腰捡起块烧焦的樟木块，凑到鼻端——还有淡淡木脂的苦香。
“炭渣能固土，木灰保肥。”她蹲下身，用铁镐尖在坡面划出一道浅沟，“先垒碎石垫底，再铺炭渣，最后盖层黄泥。像补陶胎似的，一层压一层。”
栓子挠了挠头：“阿尘姐，您这哪是修路，倒像在……在补墙？”
“墙要稳，得里层实。”顾微尘将碎石码进沟里，指节被石头硌得发红，“这地被火烧透了，心是空的。咱们得给它填实咯。”
日头偏西时，第一截路基总算成型。
陶知蹲在坡下往上看，那路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像条细绳子拴在焦土上。
她用脚尖踢了踢新铺的黄泥，泥面纹丝不动：“倒是结实……可就这么点宽，能管啥用？”
顾微尘没答话，转身走向山坳。
她蹲在一株刚冒芽的山茶旁，指甲在树根周围的土里轻轻一抠——湿润的泥土裹着细小的腐殖质，正从焦土缝隙里渗出来。
“你看。”她把土捧给陶知看，“水顺着咱们铺的竹管流到坡底，渗进土里了。”
陶知这才注意到，坡面下沿整整齐齐埋着竹节。
竹节两端削成斜口，顺着山势连成串，像条藏在地下的暗河。
“这是……导流管？”
“焦土留不住水，那就引着水慢慢走。”顾微尘用枯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坡底挖蓄水坑，坑里种蕨菜。水在坑里歇够了，再往地里渗。人要喘气，地也得喘气。”
三日后的深夜，暴雨砸得瓦檐乱响。
陶知被雷声惊醒时，窗纸外还亮着闪电——青白色的光里，能看见焦林方向的山影。
她猛地坐起来，鞋都没穿就往门外跑：“阿尘！新修的路要被冲垮了！”
顾微尘正披着油布站在院门口。
她手里攥着半块烧陶，指腹抵着陶面轻轻震颤——那是她前日埋在路基下的“听脉器”。
“没垮。”她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笃定，“水流顺着竹管走了。”
可陶知还是拽着她往焦林跑。
雨幕里，十几个举着火把的身影跌跌撞撞，是张猎户带着村民来查看。
火光映亮坡面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雨水顺着竹管“哗哗”流进蓄水坑，路基上的黄泥只被冲掉薄薄一层，露出底下黑黢黢的炭渣层。
更奇的是，插在路边的焦木桩上，正渗出半透明的黏液，像松脂似的黏住周围的碎土。
陶知蹲在木桩前，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泥里。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那黏液，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极了去年冬天，顾微尘补好陶瓮时，她耳中听见的嗡鸣。
“阿尘！”她抬头时，雨水糊了一脸，“这木桩在……在呼吸！”
顾微尘蹲下来，用指节叩了叩木桩。
“焦木里的树脂没烧尽。”她的声音被雨声压得很低，“咱们铺的炭渣吸了湿气，把树脂激出来了。”她伸手抹掉木桩上的雨水，露出一道极细的刻痕，“你看这纹路，像不像陶胎的接痕？”
陶知凑近了看，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那刻痕的走向，和素胎台上残碑的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第七日清晨，顾微尘在断崖边的乱草里发现了半块石基。
石基埋在土里，只露出巴掌大的一角，表面的符纹被风雨磨得模糊，却让她的呼吸陡然一滞。
“执尘契。”她轻声说，手指抚过石纹，“这是老祖宗用来稳山的承重契。”
陶知蹲在她旁边：“可我听村里老人说，这是镇邪的……”
“邪哪用得着镇？”顾微尘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米浆和瓷粉调成的糊，“是后人忘了它的用处，当邪物毁了。”她用细笔蘸着糊，沿着石纹残缺处慢慢描摹，“就像碎了的陶碗，补好了才能装东西。”
她用旧布裹住石基，每日清晨来浇水。
第三日晌午，陶知跟着她去查看时，石基表面竟腾起淡淡白气。
顾微尘伸手按在石基上，忽然笑了：“热的。”
更让人吃惊的是，石基周围的土自动往中间堆，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夯实。
清明后的第七日，早起的栓子揉着眼睛去井边打水，忽然喊得破了音：“大家快来看！北岭的路——发光了！”
村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焦土山路两侧浮起淡青色的细线，像被谁用青竹枝蘸了露水画上去的。
那些线曲曲折折，穿过蓄水坑，绕过老槐树，连到灶房的陶瓮边，最后缠上那株山茶的枝桠，竟连成一张若隐若现的网。
陶知闭起眼。
她听见了，那网在震颤——老槐树的根系在地下舒展，陶瓮里的米香飘向灶膛，山茶的花苞正“咔”地裂开一道缝。
所有声音汇在一起，像首轻轻哼着的歌。
“阿尘……”她睁开眼时，眼眶发涩，“您修的不是路。”
顾微尘站在山风里，鬓角的碎发被吹得乱飞。
她望着那张逐渐清晰的网，轻声说：“是脉。地脉，人的心脉。断了的，总得接上。”
祭祖的日子近了。
王婶子在灶房里擦青瓷祭碗，釉面映着她的脸：“今年得用这碗装新米，阿尘补的陶瓮存的米最香。”她正说着，院外传来栓子的喊叫声：“陶知！阿尘！村东头的老墙根塌了——”
顾微尘转身要走，却瞥见案上的青瓷碗。
碗身刻着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伸手摸了摸碗沿，指腹触到一道极细的划痕——是去年祭祖时，族老不小心碰的。
“小心些。”她对王婶子笑了笑，“这碗，可金贵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