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在眼前散开,陈砚猛地睁开眼。
龙纹锦衾压在胸口,铜博山炉吐着青烟,一名内侍正跪在榻前,双手捧着湿巾,头低得几乎贴地。车外马蹄声沉,轮轴碾过沙石,发出规律的震颤。他躺在一辆辒辌车里,四壁蒙着黑绸,只留一道窄窗透进昏黄天光。
他不是在开县常委会吗?那辆失控的皮卡,刺眼的远光,方向盘打死后撞上护栏的闷响——记忆如铁钳绞紧太阳穴。可现在,他躺在秦朝的车驾中,身体残留着胡亥的虚弱与倦怠,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胶西王醒了?”内侍低声问,不敢抬头。
陈砚喉咙干涩,几乎说不出话。他强行压下眩晕,借着帐外铜漏的滴答声校准节奏,默念:“我是胡亥,我是胶西王。”现代县长的思维如刀锋切入混沌,冷峻、理性、不容错乱。
他张了口,却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随即立刻调整,用记忆中胡亥撒娇的腔调软声道:“渴……要蜜浆……”
内侍应声退下。
陈砚闭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不是胡亥,但此刻必须比胡亥更像胡亥。他记得历史——沙丘之变,赵高矫诏,扶苏自尽,胡亥登基,三年亡国。而现在,始皇帝尚在病中,巡游队伍正停驻沙丘行宫。时间点,刚刚好。
可他没有金手指,没有系统,没有预知未来的外挂。他只有二十年基层从政的经验,和一副被史书判了死刑的躯壳。
门外脚步声再起。
“臣,李斯,求见胶西王。”
声音沉稳,却如刀锋抵喉。
陈砚心头一紧。李斯,左丞相,始皇帝最信任的权臣,法家集大成者,此刻亲自前来,绝非问安。他迅速扫视案几——砚台、竹简、朱笔、玉镇,一切如常。他故意让手抖得更明显些,眼神涣散,嘴角歪斜,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宣。”他含糊道。
李斯入内,深衣肃整,腰佩苍玉,目光如鹰隼扫过陈砚的脸。他未行全礼,只微微拱手:“陛下病笃,巡游调度需公子签令。此为行宫驻跸文书,请速阅。”
文书摊开,墨迹未干。陈砚一眼看出陷阱——文中夹杂三处政令术语,如“郡尉调防”“驰道稽查”,专为测试是否通晓政务。若他答错,或字迹不符,立刻暴露。
他不动声色,忽然抬手,故意打翻砚台。
墨汁泼洒,染黑文书一角。他咯咯笑起来,声音尖细:“父皇睡了便好,莫吵……莫吵……”说着,袖子胡乱一抹,脸上沾了墨渍也不擦。
李斯眉头微皱。
陈砚心中冷笑。你试探我?我偏不按常理出牌。他忽然拍案,嬉笑道:“中车府令说可游东海!卿勿拦!”
赵高之名一出,李斯眼神微动。
他知道赵高近日常伴胡亥左右,言语蛊惑,引其荒嬉。如今胡亥脱口而出“中车府令说”,正是昏聩之证。李斯略一拱手:“公子好生歇息。”转身欲退。
就在他转身刹那,目光掠过案角——一片湿竹简上,隐约刻着三行小字:“郡县三策:一、减徭役以安民;二、查隐户以增赋;三、汰冗官以清吏。”字迹未干,却被茶水泼湿,墨迹晕染。
李斯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疑光,却未言语,拂袖而去。
门合上,陈砚脸上的痴笑瞬间褪去。
他靠在榻上,冷汗浸透中衣。刚才那几息,如走刀锋。李斯老辣,绝不会就此罢休。下一次试探,恐怕就是生死之局。
他必须尽快掌握局面。
夜深,铜漏滴至子时。
内侍退下,帐内只剩他一人。他取出随身竹简——这不是宫中配发,而是他穿越后从枕下摸出的私物,刻有“胶西王记”四字。他以指甲为笔,在简上缓缓刻写:
“沙丘—咸阳路线图。”
现代县长的行政思维启动。他将记忆碎片逐一拆解:胡亥残魂中反复闪现的画面——行宫地井、辒辌车底暗格、寝殿龙柱浮雕。这些本无关联,却被某种直觉串联。他结合秦宫建筑常识,推演可能的密道网络。
“地井通地下甬道,辒辌车底有机关槽,龙柱第三浮雕缺角……”他低声自语,指尖在简背勾画,“若光影斜照,卯时三刻,影子应落在柱基凹槽处——可触机关。”
他记下:“密道可通灵柩。”
这不是猜测。他记得骊山陵墓的结构,始皇棺椁深埋地宫,若真有密道相连,便是权力之外的另一条命脉。而此刻,始皇尚在病中,若有人想动遗诏,必经此道。
头痛骤然袭来。
如针扎脑髓,胡亥的记忆碎片如乱丝翻涌:赵高的冷笑、李斯的笔迹、父皇背影、一道坠落的陨石火光……他咬牙忍住,指甲在竹简上划出深痕。不能停。时间不等人。寅时前必须归寝,否则夜巡内侍发现异常,便是大祸。
他继续刻:
“密道三节点:地井、车底、龙柱。
触发条件:卯时三刻,日影斜。
目的:探灵柩,查遗诏动向。”
简末,他画下草图:龙柱浮雕缺角处,一道斜影指向柱基暗钮。旁注:“卯时三刻影斜可触。”
他收起竹简,藏入袖中。
帐外风起,吹动帷帐。他坐在黑暗中,指尖冰凉,心却如火燃起。
他不是胡亥。胡亥是史书中的昏君,是赵高的提线木偶,是帝国崩塌的象征。而他,是陈砚,是亲手推行过县政改革、目睹过基层溃烂、在官场生死线上走过一遭的现代人。
他知道吏治之弊,知道民怨之源,知道一个帝国如何从内部腐烂。
现在,他有了第一次机会——在沙丘,在始皇帝尚未断气之前,在伪诏尚未传出之前。
他不必立刻行动。他只需活着,伪装,收集情报,等待破局之机。
他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现代办公室的场景:文件堆叠,会议纪要,改革方案被上级驳回的红批。那时他无力改变一县之局,如今,他却站在帝国权力的边缘。
这具躯体,或许能改写终章。
他不是胡亥。
但他必须比胡亥更像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