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底部的刻痕与陶片断口严丝合缝,陈砚指尖沿断面滑过,冷硬的触感直抵掌心。他未唤近侍,也未召韩谈,只将浑天仪铜环置于案上,缓缓旋转星轨圈,使投影落于陶片与残件拼合处。光斑移动,断口边缘显出极细的磨痕,非自然断裂,而是人为打磨后重新拼接过的痕迹——有人带出残件,又将另一部分悄然带回,嵌入御用器物。
他提笔在竹简上记下“辰时三刻,浑天仪调试,韩姬入殿”八字,笔锋沉稳,无半分迟疑。
一刻后,韩姬奉召入密室。她穿绯红曲裾,兽面银钏轻响,发间银簪微颤,耳坠浑天仪模型随步轻晃。进殿时,瞳孔颜色渐转琥珀,唇未动,腹语却起:“非我所为。”
陈砚不语,取下她发间银簪,置于案几,以指节轻叩三短两长——与韩谈密报节奏一致。韩姬身形一滞,眼色微动,琥珀褪去,恢复清明。
“你兄长已查过三遍近身宦官。”陈砚将陶片与残件并置,“唯独你,每日辰时三刻入殿调仪,恰在浑天仪运转时陷入恍惚。那段时间,你可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韩姬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裙裾暗藏的锯齿匕首。片刻后,她声音微颤:“我记得……井道风声,齿轮转动,还有父亲的声音,在说‘七齿开巽门,九齿锁乾宫’。”
陈砚目光一凝:“你父是谁?”
她闭眼,再睁时,瞳孔再度泛黄,语调陡变:“吕氏匠首,郑国渠机关总造。母死于渠底暗室崩塌,尸骨未收。我被兄长救出,送入宫中,记忆却被重铸——他们说我是韩氏孤女,实则我是吕不韦埋下的最后一枚棋子。”
陈砚不动声色:“谁重铸了你的记忆?”
“影密卫丙字库,冯去疾主持,赵高监刑。”她声音忽低,“他们用鲁班锁嵌入颅骨,以陨铁共振激活双重意识。清醒时为韩姬,恍惚时为吕党‘守枢’。我的任务,是监视冷宫井道,等待‘非攻’令下。”
陈砚取出残件,置于她面前:“这七齿齿轮,可是你父所制?”
韩姬凝视片刻,点头:“七齿为吕党密钥,用于开启旧部机关。九齿方为秦制,你命我改水车用九齿,我照做了。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背弃旧主。”
“那你为何还让残件出现在砚台下?”
“我没有。”她摇头,“但我昏迷时,另一人格可能行动。我每日调试浑天仪,实则是在校准井道传信频率。那残件,或许是借我之手,完成一次反向标记。”
陈砚沉默片刻,取出紫檀匣,将残件封入,另附一简:“传工官司,即刻熔毁所有七齿齿轮,凡私藏者,以通敌论处。”
韩姬忽然抬手,从裙裾暗袋取出一枚铜片,递出:“这是我父临终前藏于鲁班锁中的残图。他说,若咸阳地网有变,此图可解。”
陈砚接过,图面以郑国渠水纹为底,看似寻常水利图,实则暗藏玄机。他取浑天仪铜环,调整至月圆星位,投影落于图上。水纹扭曲,显出隐文:“井通巽位,眼在南渠。七节点,皆渗墨影。”
图中标出七处地下传信节点,其中三处已被标注红点,正是近三日墨家信号出现的位置。更关键的是,南渠交汇处绘有一座倒置齿轮阵,中心刻“守闾”二字,外围九宫格排列,与丙三部名册编号完全对应。
“他们不是在渗透。”陈砚低语,“是在替换。用七齿齿轮取代秦制节点,逐步掌控传信网。”
韩姬点头:“我父设计此网时,设下双重验证:一为齿轮齿数,二为陨铁芯频率。若频率不符,机关自锁。但若有人掌握陨铁共振法,便可绕过验证。”
陈砚提笔拟令:
一、工官司即日起停用七齿制式,所有机关件改用九齿加陨铁芯双验;
二、冷宫守卫改用哑哨交接,禁用口令;
三、韩谈率影卒秘密调换南渠节点,埋入带陨铁芯的仿制七齿齿轮,反向追踪信号源。
令毕,他抬头:“你交出此图,等于彻底斩断吕党联系。你可想过后果?”
韩姬低头,手指抚过鲁班锁:“我母死于他们之手,我兄长为陈王效死,我早已无路可退。况且……”她抬眼,“你早知我身份,却仍让我掌井道,不是信我,是用我。如今我主动交图,只为换一个选择的机会。”
陈砚未答,只将图收入袖囊,取出一枚九齿齿轮,置于她掌心:“此为新制,频率与你父所传不同。若你再陷入恍惚,以此贴额,可压制另一人格。”
韩姬握紧齿轮,指尖发白。
陈砚起身,行至密室尽头,拉开暗格,取出一卷竹简,摊开于案。他以炭条勾画,将“七齿齿轮”置于中央,分出三支:
一为“南渠节点”,标注“墨影已入,反向埋线”;
二为“丙三部”,标注“信物同源,联络未报”;
三为“井道系统”,标注“韩姬可控,但需监控”。
三支交汇处,他写下“反控”二字。
“你父留图,不是为了助吕党,是为了防今日之局。”陈砚落笔,“他知吕不韦野心,故在图中设下后门——若有人以陨铁共振激活九宫格第三位,整张地下网将短暂倒转,信号反向回溯。”
韩姬一震:“我从未听他提起。”
“因为他只告诉了真正可信的人。”陈砚抬头,“你虽被植入记忆,但血脉未改。你父知你终有一日会面对选择,故将密钥藏于你幼时所玩的鲁班锁中——你改水车时用的九齿结构,正是开启后门的钥匙。”
韩姬低头,从耳坠中取出微型浑天仪,轻轻拆开。内部齿轮排列,正是九齿结构,中心嵌一小块陨铁。
陈砚将图铺于案上,命她以耳坠齿轮触碰图中九宫格第三位。
铜铁相击,图面微颤。浑天仪铜环自动旋转,投影再次调整。水纹重组,显出新字:“信号可逆,源在陶坊。”
陈砚立即提笔加令:韩谈率影卒潜入城南陶坊,掘地三尺,查机关埋设点;工官司重铸十枚带陨铁芯的七齿仿件,分置南渠七节点,待信号回溯时锁定源头。
韩姬忽然扶案,身体一软,瞳孔转黄,腹语再起:“你动了不该动的机关……他们知道了……”
话音未落,她猛然抬手,将耳坠齿轮狠狠插入案面。木屑飞溅,齿轮卡入缝隙,发出尖锐嗡鸣。
陈砚立即将陨石碎片贴于齿轮表面。青光一闪,嗡鸣骤停。
韩姬瘫坐于地,冷汗涔涔。
“她快醒了。”陈砚低声,“你另一人格,察觉了反控计划。”
韩姬喘息:“下次……我未必能压制住她。”
陈砚从袖中取出一枚竹片,刻有九宫格纹路:“若你觉意识将失,立即将此贴于井道主阀。它会触发局部锁死,切断信号传输。”
韩姬接过,藏入裙裾暗袋。
陈砚收起残图,正欲下令更换井道巡哨频次,忽觉指尖一凉。低头看去,袖中陶片边缘,竟渗出极细血丝,顺断口流入砚台刻痕,形成一道微不可察的红线。
他缓缓抬起手,血珠垂落,砸在竹简“反控”二字上,晕开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