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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合上那卷商队名录,指尖在案角轻叩两下,力道不重,却如定更鼓点。他未唤内侍,也未起身,只将目光从沙盘上的红陶丸移开,转向韩谈。

“明日辰时,校场点验南军退役卒伍。”他开口,声音不高,也不低,“着轻甲操演。”

韩谈略一颔首,未多问。他知道,这并非例行检阅。前日新政落地,今日便要看人。

夜风穿窗,吹熄了角落一盏油灯。烛火跳了一下,熄灭前映出墙上竹简投影的轮廓,像一道未完成的符令。陈砚没有命人重燃,只站起身,披上外袍,缓步走出东阁。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校场黄土已被晨露压住尘气。数百老兵列阵而立,衣甲虽旧,却无一处破损未补,皮带束紧,腰杆挺直。他们不再是退伍后靠墙晒日、被街坊唤作“残兵”的人。有人家中老母得了药资,有人小儿进了乡学,更有数人已领到工坊安置凭证,月底便可入役。

教官一声令下,阵型疾变。横列转纵阵,方阵化锥形,动作利落,毫无迟滞。一队老兵持木戟冲锋,脚步踏地之声整齐如雷,竟比戍边新卒更为迅猛。

陈砚立于高台边缘,未登主位。他双手负后,目光扫过每一排面孔。这些人曾守陇西风雪、戍北地寒沙,伤残退役后无人问津。如今他们眼中不再有倦怠,而是某种沉实的锐气——不是为赏赐而战,是为自己争回一口气。

训练稍歇,老兵们席地而坐,取水润喉。陈砚缓步走下石阶,靴底碾过细沙,无声无息。他在一队人旁停下,未发号施令,只问:“新制支饷,可足家用?”

一名老兵抬头,脸上沟壑纵横,左臂袖管空荡。他见是陛下亲至,立即起身抱拳:“回禀陛下,上月支了半岁军饷,家中老母得以延医,小儿也入了乡学。”

另一人接话:“若非此制,我等退伍即无依,如今还能领赏劳作,谁不感念圣恩?”

陈砚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他认得此人,姓李,原属陇西戍边营,因箭伤致残,退役后替人运粮维生,每月所得不过三斗粟米。前些日子,他凭军籍文书抵押三月军饷,换得现钱二十枚,又因参与新军教习,加记战功积分五点,再得赏布两匹、盐一斤。

“你们现在每日操演,可觉疲累?”陈砚又问。

“累?”那断臂老兵笑了,眼角皱纹堆起,“比当年背粮翻山轻松多了。如今练得好,还有酒肉赏,谁不愿拼?”

旁边一人补充:“听说功勋满十级,子孙免徭役三年。我两个儿子都盯着呢。”

陈砚目光微动。他知道,制度若不能惠及后代,便只是权宜之计。可若能将个人利益与家族命运绑在一起,忠诚便会生根。

他转身,对身旁教官道:“加练‘雁行击’一炷香,赏酒肉各一坛。”

“诺!”教官应声,立即传令。

鼓声再起,老兵们迅速起身,重披甲胄。有人系带时手抖了一下,同伴立刻伸手帮他拉紧肩扣。队伍列成斜阵,如大雁展翼,疾驰而出。木戟破风,呼喝震耳,黄沙腾起,在朝阳下泛出金褐之色。

陈砚立于场边,静静看着。他不需要欢呼,也不需要跪拜。他要的是这支队伍能在关键时刻听令而动,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认同。

一名老兵在冲刺中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众人未停,反而加快步伐,将他护在阵心,继续推进。待演练结束,那人爬起,满脸尘土,却咧嘴笑了。

“摔了也得跟上。”他说,“不然对不起那份军饷。”

陈砚嘴角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他知道,这批人已经变了。他们不再是被动接受恩赐的弱者,而是新政的受益者,也是维护者。一旦有人试图动摇这一体制,最先反抗的,便是他们。

操演毕,老兵列队归位。教官清点人数,无一缺勤。陈砚走上高台,并未致辞,只道:“明日依旧辰时集结,若有迟到者,扣除当日口粮;全队齐整,增发盐酱一斤。”

“诺!”众声齐应,声震校场。

他走下高台,未回宫室,而是沿着校场边缘缓行。沿途所见,皆是老兵三五成群,讨论方才阵型变化,有人用树枝在地上划出“雁行击”的进退路线,争论何处该提速,何处当掩护。

一名年轻士卒路过,低声嘀咕:“这些老家伙,比我们还拼。”

陈砚听见了,未回应,只继续前行。

他知道,真正的变革,不在于法令如何书写,而在于人心是否随之转动。昨日尚需以血立誓,今日已有万人自觉奉行。这种转变,比任何铁骑都更稳固。

他行至校场西角,忽见一老兵独坐于兵器架旁,手中摩挲着一枚铜券。那是新制军功凭证,背面刻有指纹凹槽,正面篆书“国不负老兵”五字。阳光落在上面,映出淡淡青光。

“你在看什么?”陈砚问。

老兵抬头,神情平静:“我在想,这券若传给儿子,他会不会懂其中分量。”

“你会告诉他。”

“我会。”老兵点头,“也会让他记住,这份安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砚凝视他片刻,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猛,原属北地第五戍营。”

“服役几年?”

“十二年。”

“伤在哪?”

“右腿,箭穿股骨,雨天仍痛。”

陈砚记下了。这类人,每一个都是活碑。他们的经历,会成为新政最有力的证言。

他继续前行,脚步未停。校场尽头,炊烟升起,伙夫正在熬煮今日的赏膳。肉香随风飘来,混着粗盐与野葱的气息。老兵们陆续围拢,排队取食,秩序井然。

陈砚站在风中,袖中竹片轻轻叩击掌心,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朝中有些人已经开始不安。新政触动了太多旧利,尤其是那些靠虚报兵额、克扣军粮牟利的官吏。他们不会坐视,必会反扑。但此刻,他有了底气。

这些老兵,就是他的盾。

他们曾被抛弃,如今被重新拾起。他们不求荣华,只求公道。而他给了他们一点公道,他们便愿意为他守住这片秩序。

远处传来鼓声,是下一队预备操演。陈砚转身,望向整肃军阵。

一名教官举起令旗,正要下令。

陈砚抬起手,示意稍等。

他走到阵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券,递给那教官:“下次演练,胜者得此。”

教官接过,高高举起:“诸军可见?此为十级功勋券!持之者,子孙免徭役三年!今日谁能夺魁,此券归谁!”

全场哗然。

陈砚不再多言,只退后一步,立于高台之下。

鼓声骤起,阵型疾动。

第一队老兵刚冲出十步,左侧一人突然踉跄,手中木戟脱手飞出,砸在地上,溅起一片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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