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挣扎着隐入远山,给肃王府镀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光晕。
沈婉儿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火摇曳,映得她原本略显刻薄的脸庞柔和了不少。
她立在苏蘅的房门外,声音比之初见时的疏离和审视,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意:“苏姑娘,世子殿下请您前往书房相见。”
苏蘅正在灯下整理她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瓶瓶罐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眸光轻闪。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将一个小瓷瓶收入袖中,这才起身,淡然道:“有劳沈姑娘引路。”
长廊幽深,烛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沈婉儿在前引路,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苏姑娘,王妃的身子……多亏了您。殿下他……只是想了解些情况。”这话语间,竟带上了几分安抚之意,与先前判若两人。
苏蘅心中了然,沈婉儿态度的转变,无疑是王妃病情好转带来的连锁反应。
这肃王府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几分。她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书房外,两名劲装侍卫如松柏般挺立,见到苏蘅,目光锐利如鹰隼,却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恢复了原状,显然是得了吩咐。
沈婉儿将苏蘅引至门口,便识趣地退下了。
苏蘅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清冷的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压。
她抬眼望去,便见萧砚一袭墨色锦袍,身形颀长,正背对着她立于窗前。窗外是沉沉夜色,他手中执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动,目光也不曾落在书页之上,仿佛在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深邃得如同寒潭,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你救了王妃。”他的声音清淡,不带丝毫情绪的波澜,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苏蘅心中层层涟漪。
苏蘅敛衽,微微屈膝行礼,姿态谦恭:“世子殿下言重了。不过是些寻常花草,恰好对症罢了,当不得一个‘救’字。”她言语谦逊,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底的波澜,内心却如明镜一般,清楚对方早已怀疑她的真实身份,以及那些“寻常花草”的来历。
萧砚不置可否,只是踱步到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敲击人心。
“寻常花草?”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苏姑娘可知,你所用的几味药草,即便是太医院的御医,也未必能轻易认全,更遑论如此精准地配伍,使得母妃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转危为安?”
苏蘅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民女家学渊源,祖上曾有幸得过异人指点,留下些许偏方古籍,民女不过是照本宣科,侥幸成功罢了。若论医理,民女实不敢与太医院的诸位大人相提并论。”
“家学渊源?异人指点?”萧砚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锁着苏蘅,仿佛要将她所有的伪装都剥离,“本世子派人查过,苏姑娘的‘家学’,似乎与杏林并无半分瓜葛。至于那‘异人’,更是无从谈起。”
他的声音依旧清淡,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利箭,直指苏蘅的要害。
苏蘅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面上却强作镇定:“世子殿下明察。家道中落,祖上之事早已湮没无闻,民女亦是无意中翻得残卷,才知晓一二。若非王妃病重,民女断不敢献丑。”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为何她的“家学”不为人知,也暗示了自己并无炫耀或攀附之意。
萧砚沉默了片刻,书房内的气氛越发凝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寸寸逡巡,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就在苏蘅心中念头急转,思考着应对之策时,萧砚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不再追问那些花草的来历,也不再探究她的“家学渊源”,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有利刃潜藏,又似有激流暗涌。
“苏姑娘,”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世子对你的‘偏方古籍’,以及你这个人,都很有兴趣。”
苏蘅心头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悄然蔓延。她不明白萧砚此言何意,是威胁?
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萧砚站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幽深的夜色。
良久,他才再度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王府后院那片药圃,荒芜已久,或许,它在等待一位真正懂它的人。”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苏蘅抬眸,望向他挺拔的背影,心中巨浪翻涌。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萧砚并未回头,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一尊雕塑。书房内的烛火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也为这紧张的对峙,平添了几分莫测的诡谲。
苏蘅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一颗心,却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月华如水,夜风微凉。苏蘅紧了紧手中的聘书,那冰凉的纸张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她指尖微微发麻。
窗内,萧砚的身影在烛火下显得愈发深不可测,宛如一潭幽静却暗流汹涌的深渊。博弈?
苏蘅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何止是博弈,这分明是头饿狼对闯入其领地的小兽,既带着几分好奇的打量,也潜藏着随时可能噬人的凶性。
“窥视符咒……”她低声呢喃,指尖那丝熟悉的灵力波动,如同跗骨之蛆,让她心头掠过一丝阴霾。
这符咒的手法,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刻骨铭心。会是他吗?还是仅仅是巧合?苏蘅不动声色地将聘书收入袖中,转身离去的步伐依旧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她知道,从她踏出那扇门开始,萧砚的目光,或者说,那符咒的力量,就会如影随形。回到暂居的小院,苏蘅并未立刻休息。
她点亮油灯,将那份聘书平摊在桌上。灯光下,纸张泛着淡淡的米黄色,上面的墨迹清晰有力,一如萧砚其人,看似磊落,实则锋芒内敛。
她闭上眼,再次细细感知那股灵力。没错,是那种阴寒中带着一丝诡异灼热的灵力,与三年前在“幽云谷”中遇到的那个神秘人如出一辙!
当时她九死一生,险些灵根尽毁,若非师父留下的保命法宝,恐怕早已化为枯骨。难道萧砚与那人有关?或者,这符咒只是那人流传出来的某种制式手段,恰好被萧砚学了去?
一时间,苏蘅心念电转。若萧砚只是试探,她倒不必过于惊慌,只需小心应对,展现出值得他“投资”的价值即可。
但若他与三年前的旧敌有所牵连,那这王府,便是龙潭虎穴!
“呼——”苏蘅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管如何,眼下她羽翼未丰,绝不能自乱阵脚。
这“灵植顾问”的身份,是危机,亦是转机。王府药园,必然藏着不少珍稀灵植,对她修炼《青帝长生诀》大有裨益。
至于那窥视符咒……苏蘅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既然你想看,那我便“演”给你看。
接下来的数日,苏蘅每日准时前往王府药园。
她并未急于大展拳脚,而是先仔细观察药园中的每一株灵植,了解它们的习性、生长状况,以及目前管事们的照料方法。
王府药园管事姓周,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一双眼睛精明得很,起初对苏蘅这个年轻的“顾问”颇有些不以为然。
苏蘅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每日默默做事。她发现药园东南角的一株“凝露草”叶片边缘微微发黄,根部土壤也有些板结。
这凝露草是炼制“清心丹”的主药之一,极为娇贵。周管事等人只当是寻常的水土不服,并未在意。
苏蘅却从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味和凝露草叶片上极细微的灵力瘀滞,判断出是地下深处某种喜阴寒的“地穴蠕虫”在作祟,它们啃食草根,分泌的黏液还会阻碍灵气吸收。
她不动声色,每日取来药园中的“青阳石粉”,混入特制的草木灰,少量多次地撒在凝露草周围的土壤表层。
青阳石粉性暖,能驱散阴寒,而那草木灰中,则被她悄悄混入了一丝她以自身灵力催生出的“驱虫草”的粉末。
这番动作,落在时刻“关注”着她的萧砚眼中(通过符咒),只当是她在尝试改良土壤。
七日后,周管事惊讶地发现,那几株原本恹恹欲毙的凝露草,竟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叶片青翠欲滴,晨间凝结的露珠也更加饱满晶莹。
他百思不得其解,几次三番想从苏蘅口中套话,苏蘅却只是淡淡一笑:“不过是些调理水土的小法子,周管事经验丰富,想来也无需我多言。”
这话既谦逊,又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疏离。周管事碰了个软钉子,心中对苏蘅的轻视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
这女子,年纪轻轻,却有这般神鬼莫测的手段!
消息很快传到了萧砚耳中。书房内,他听着暗卫的禀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眸光深邃。
“哦?青阳石粉和草木灰?”他低声重复,随即若有所思。寻常的青阳石粉和草木灰,断然没有这般奇效。
这个苏蘅,身上藏着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而苏蘅,在王府药园小试牛刀,初步站稳脚跟后,便开始有意识地“展现”一些在萧砚看来合情合理,却又恰到好处的“能力”。
比如,她能精准判断某些灵植的成熟期,能用看似普通的手法提升药材的灵气蕴含量,甚至能将一些濒死的普通花草救活,点缀得药园生机勃勃。
这些“成果”,都通过那道窥视符咒,源源不断地传入萧砚的感知。他愈发觉得,这个苏蘅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值得他投入更多。
与此同时,苏蘅也暗中探查。她发现王府中除了萧砚,似乎并无其他修行高深之人。那道符咒的灵力源头,也始终锁定在萧砚的书房附近。
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短期内,不必担心腹背受敌。但那熟悉的灵力波动,依旧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把剑。
这日,苏蘅正在药园一角,尝试用一种古法培育新得的“紫云英草”种子,一名王府侍女匆匆走来,恭敬道:“苏姑娘,王爷有令,请您即刻前往清风苑,有贵客想见您。沈婉儿姑娘已在苑外等候,将陪同您一同前往。”
沈婉儿?苏蘅眸光微动。
这是王府内务府的一名女官,平日里负责协调各处杂事,为人八面玲珑,但也仅限于此。
王爷让自己去见贵客,却派了这么一个人物陪同?她压下心中的疑惑,随着侍女来到清风苑外。
只见一名身着浅碧色襦裙的女子含笑而立,正是沈婉儿。她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干练。
“苏姑娘,有劳久等了。”沈婉儿屈膝一礼,笑容温婉,“贵客身份非同一般,还请苏姑娘谨言慎行。”
苏蘅颔首:“有劳沈姑娘提点。”两人并肩而行,穿过几道回廊。
苏蘅注意到,今日王府的守卫似乎比往常森严了些许,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清风苑内,并未见到萧砚的身影,只有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宦官,正负手而立,神情倨傲。
见到苏蘅和沈婉儿进来,那宦官只是略一点头,便尖着嗓子道:“苏蘅是吧?咱家奉皇后娘娘懿旨,宣你明日辰时,入宫觐见。”
皇后娘娘?!苏蘅心头一震,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她敏锐地察觉到,当宦官说出“皇后娘娘”四个字时,一旁的沈婉儿,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这池水,是越来越深了。先是王府,如今竟直接牵扯到了后宫。
“民女苏蘅,遵懿旨。”她恭敬应下。
那宦官似乎颇为满意她的镇定,又交代了几句入宫的规矩和注意事项,便带着人扬长而去,自始至终,未曾提及皇后为何要见她。
待宦官走远,沈婉儿才轻轻松了口气,看向苏蘅的目光复杂了几分:“苏姑娘,恭喜了,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不过,宫中规矩繁多,还望姑娘万事小心。”她的语气听似关切,眼底却藏着一丝探究。
苏蘅淡然一笑:“多谢沈姑娘关心。只是不知,明日入宫,是否还是由沈姑娘陪同?”
沈婉儿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王爷吩咐了,明日一早,由我护送苏姑娘入宫。苏姑娘且安心歇息,养足精神。”
夜色再次降临,苏蘅独坐窗前,手中摩挲着一枚普通的玉佩——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暂时屏蔽窥视符咒探查的物件。
萧砚,皇后……这京城权贵阶层的浑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汹涌。
她隐隐觉得,明日的皇宫之行,或许会揭开某个惊天秘密的冰山一角。而那丝熟悉的灵力波动,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她心头,让她无法安枕。
第二日,天色将明未明,晨曦微露。
一辆朴素却不失雅致的青篷马车,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出了靖王府的侧门。
车厢内,苏蘅一袭素雅的青色衣裙,神色平静地闭目养神。
在她身旁,沈婉儿正襟危坐,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苏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马车辚辚,穿过寂静的街道,晨风带着一丝清冽的寒意,从车窗的缝隙中透入。
苏蘅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她能感觉到,那道附着在聘书上的窥视符咒,此刻正安静地蛰伏着。
随着马车行进,前方渐渐出现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巍峨宫墙,朱红的墙壁在晨曦中透着庄严肃穆,金黄的琉璃瓦折射出淡淡的光晕。
空气中,似乎也多了一丝令人屏息的威压。马蹄声在宫墙外变得格外清晰,车速也渐渐放缓。
终于,马车在一扇相对僻静的宫门前停下。宫门上的鎏金牌匾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东华偏门”。
沈婉儿率先下了马车,对着守门的禁卫低声交涉了几句,并出示了腰牌。片刻后,她转身,对车厢内的苏蘅柔声道:“苏姑娘,我们到了。此处便是皇宫东侧的入口,直通御苑。”